溪靈雙手托腮,水潤的杏眼好奇地望向辛棄疾:“你們中原一定有許多新奇玩意兒吧?”
少年正擦拭著劍鋒,聞言指尖微頓:“比如?”
“哥哥說,你們那兒有會動的皮影人兒,”她掰著青蔥般的手指,“還有能把夜空都點亮的煙火,還有……”
溪靈發(fā)覺腳下觸感不對,低頭時,她看到自己正陷在一片猩紅的花海中——那是蔓延無際的彼岸花,花瓣如血,花蕊深處蠕動著細小的黑色蟲豸。她驚恐地想要后退,卻發(fā)現(xiàn)花莖纏繞上腳踝,尖銳的倒刺劃破肌膚,滲出的血珠被花瓣貪婪地吸收。
“辛棄疾?”她呼喚著,聲音在花海中蕩出詭異的回響。
少年背對著她,仍在擦拭長劍??蓜ι砩系温涞牟皇撬?,而是粘稠的血,落進花叢便催生出更多妖異的花朵。他緩緩回頭,嘴角掛著溫柔的笑,可眼眶里盛開的卻是兩朵鮮紅的彼岸花,花根深深扎入他的顱骨。
“溪靈……”他輕聲喚她,聲音卻像是千萬只蟲豸在同時振翅,“你看,這花開得多美……”
突然,一條枯葉色的毒蛇從他張開的嘴里鉆出,蛇身纏滿腐爛的花瓣。溪靈想逃,可花海翻涌,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從花根下伸出,死死抓住她的腳踝。她尖叫著擲出銀針,針尖卻在半空化作一片凋零的花瓣。
“小心……”辛棄疾的聲音越來越遠,他的皮膚開始剝落,露出森森白骨。而花海翻騰,將他徹底吞沒。
溪靈絕望地掙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正在融化,血肉如蠟般滴落,露出森白的指骨。彼岸花瘋狂地攀附而上,花根扎進她的骨髓,吸食著她的恐懼。
她最后看到的,是整片花海突然向她坍縮而來,每一朵花都變成了辛棄疾流血的眼睛,死死凝視著她……
“辛棄疾!”
恍惚間,一抹溫軟輕輕覆上額頭。溪靈睫毛顫動,猛地睜開眼,對上一雙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
跪坐在榻邊的女子身披雪白狐裘,毛茸茸的領口簇擁著一張溫婉如玉的臉。她眉如遠山含黛,唇色雖淡卻帶著柔和的弧度,幾縷青絲從鬢邊垂下,在燭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見溪靈醒來,她眼角微微彎起,漾開一抹淺笑:“你醒了?”聲音輕軟,似春風拂柳。
“你是……”溪靈強撐著支起身子,指尖因虛弱而微微發(fā)顫。
女子將藥碗擱在一旁的小幾上,素手輕抬間,袖口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她笑意更深,眼尾浮現(xiàn)出淺淺的梨渦:“喚我小葉子便好。”
“他在哪?”溪靈突然攥緊被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急切。
趙葉不疾不徐地推過一盞青瓷茶,熱氣氤氳而上,映得她蒼白的唇色多了幾分生氣:“是說……”她頓了頓,聲音輕柔,“那位辛棄疾公子么?”
溪靈瞳孔驟然緊縮,右手猛地探向腰間,卻只觸到空蕩的衣帶。她死死盯著那杯茶,喉頭滾動,聲音沙啞:“你怎會知道?”眼底的戒備如刀鋒般銳利。
趙葉低垂眉眼,唇畔含著淺淡笑意。她纖白的手指輕托茶盞,就著青瓷邊緣抿了一小口。茶水在她唇間留下瑩潤光澤,泛起細微的漣漪?!皼]毒的?!彼龑⒉璞K往前推了推,指尖在杯底不著痕跡地一托,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溪靈遲疑地接過茶盞,溫熱的觸感透過細膩的瓷壁傳來。她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感受著這份溫度。
“這兩日你高熱不退,”趙葉拿起銅火箸,輕輕撥弄炭火?;鹦青枧拒S起,在她溫婉的側(cè)臉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皡s一直在喚這個名字?!彼ы鴷r,跳動的火光在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流轉(zhuǎn),帶著幾分溫柔的探詢,“想必……是很重要的人?”
“你……”溪靈雙手捧著茶盞,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杯身上細膩的紋路,“可曾見過他?”聲音輕得幾乎消散在空氣中,像是怕驚碎一個易逝的夢。
趙葉輕輕搖頭,狐裘領口的絨毛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她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聽著風聲嗚咽,半晌才道:“月華只帶回了你?!甭曇麸h忽,仿佛也被夜風吹散了溫度,“再無旁人。”
溪靈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茶盞邊緣,緊繃的肩線終于稍稍放松——至少,他還活著。這個念頭讓她不自覺地長舒一口氣,卻在下一秒又猛然抬頭:“為何抓我?”茶湯因她突然的動作在杯中晃動,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情緒。
趙葉纖細的手指絞著狐裘袖口的絨毛,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無措的歉意?!拔摇彼穆曇糨p軟得如同頸間那圈蓬松的狐毛,幾乎要融化在溫暖的炭火氣息中,“真的不知。”
“吱呀!”
木門被寒風推開,風逍攜著冷意踏入,眉間凝著霜色:“天寒地凍,怎么出來了?”
趙葉起身時,狐裘滑落幾縷銀白絨毛。她執(zhí)壺斟茶,氤氳熱氣模糊了唇角笑意:“屋里悶得慌。”將茶盞遞去時,指尖在杯底輕輕一托。
風逍接過茶盞,掌心順勢覆住她冰涼的手指:“我送你回去?!?p> “逍,這女孩……”趙葉欲言又止,指尖輕輕拽住風逍的袖角。
風逍腳步微頓,側(cè)臉在燭光中顯得格外冷峻:“她不會有事?!壁w葉垂下眼簾,默默跟在他身后,狐裘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細微的塵埃。
溪靈猛地將茶盞砸在案幾上,瓷片飛濺:“立刻放我走!等我哥哥找來……”
“求之不得?!憋L逍背對著她打斷道,修長的手指搭在門框上。
木門合攏的陰影漸漸吞噬他雪白的衣袍,最后一絲縫隙中傳來他冰冷的命令:“除送膳外,此門不得擅開?!?p> 兩名守衛(wèi)撲通跪地,甲胄碰撞聲在走廊回蕩。他們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不敢抬頭——這位新任大祭司的手段,可比當年蕭涯狠厲百倍。
燭影搖曳,在密閉的室內(nèi)織就一張昏黃的光網(wǎng)。溪靈抱膝坐在床榻邊沿,她無意識地用指甲輕刮被褥上繁復的繡紋,指尖在并蒂蓮圖案上反復流連,將那對交頸的鴛鴦刮得起了毛邊。
燭火忽地一跳,將她低垂的側(cè)臉映在墻上——睫毛的陰影如折翼的蝶,在眼下投出一片不安的陰翳。
“他們……可還安好……”
呢喃飄散在寂靜里,驚動了案頭將熄的燭焰。一滴紅淚順著燭身滾落,恰落在銅盞中那輪小小的月亮上——那是半盞未飲的冷茶,正映著窗欞間漏進的月光。她望著茶湯里破碎的月影,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帶,將那段杏色的絲絳繞了又解,解了又繞。
鏡城外,殘陽已陌。最后一縷光線穿過晶石縫隙,在鼠面面具上折射出詭異的光斑。他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身后止步的洛青。
“怎么?”鼠面的聲音從面具后悶悶傳來。
洛青指尖輕撫腰間冰螣的頭顱,目光投向身側(cè)密林:“你先回,我還有件事要辦?!?p> 鼠面沉默片刻,玄鐵面具微微頷首,轉(zhuǎn)身沒入密林深處。直到那抹佝僂的身影完全被樹影吞噬,洛青才收回視線,冰螣在她腕間吐出血紅的信子。
洛青慵懶地抬起右手,指尖在月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她細細摩挲著指甲邊緣,紅唇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出來吧,躲躲藏藏可不像聞人家的作風?!?p> “嗖!”
一道寒光驟然撕裂夜幕,劍氣卷起枯葉紛飛。洛青身形未動,只是微微偏頭,劍氣擦著面具邊緣掠過,在身后的晶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怎么?”她輕輕吹了吹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塵,聲音帶著幾分戲謔,“不敢進去?”面具下的眼眸斜睨著暗處,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縮。
聞人姝執(zhí)劍從陰影中走出,劍身反射著冷冽的月光。她的發(fā)髻有些松散,幾縷碎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但握劍的手穩(wěn)如磐石:“帶我去見他?!彼曇舻统粒哉Z之間滿是堅決。
洛青終于將目光從指尖移開,卻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整理著袖口的褶皺:“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冰螣從她領口探出,銀白的鱗片在月光下泛著寒光,“這求人的態(tài)度……倒是新鮮?!?p> 聞人姝眸光一沉,劍鋒輕顫間內(nèi)力暗涌。她不再多言,手腕一抖,劍勢如破曉晨光穿透雨簾——看似輕柔綿長,實則暗藏凌厲殺機。
洛青紅唇微揚,腰肢似弱柳扶風,在劍影中輕盈旋身。月光下,她面具邊緣折射出冷光,與聞人姝的劍鋒擦出點點星火。兩雙美目相接,一個含嗔帶怒,一個戲謔從容。
“叮!”
劍刃相擊之聲不絕于耳。聞人姝劍招漸急,青絲隨身形翻飛,額間已沁出細汗。洛青卻如鬼魅般游走于劍網(wǎng)之中,袖間冰螣時隱時現(xiàn)。
忽然,洛青眸中精光一閃。她足尖輕點,竟迎著劍鋒欺身而上。聞人姝只覺腕間一麻,洛青的纖指已如蝴蝶穿花,瞬息間點過她三處大穴。劍勢驟散,聞人姝僵立原地,唯有眼中怒火愈盛。
洛青后退半步,指尖輕撫冰螣頭顱,聲音帶著幾分慵懶:“重傷之軀還想逞強?”紅唇勾起一抹譏誚,“半個時辰后穴道自解,屆時速回你的鼎天閣罷?!彼D(zhuǎn)身時緋紅裙裾翻飛,帶起一陣幽香。
“噗!”
身后傳來沉悶的聲響。洛青猛然回首,只見聞人姝伏在地上,唇邊鮮血汩汩,將青石板染出暗色花紋。那雙杏眼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鏡城入口。
“瘋了嗎?”洛青面具下的瞳孔微縮,聲音罕見地失了從容,“強行沖穴,不怕經(jīng)脈盡斷?”她看著這個往日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此刻十指摳進石縫,指甲翻裂滲出鮮血,卻仍拖著身子向前爬行,在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那個……嬌氣的聞人姝……”聞人姝每說一個字,唇角就涌出更多鮮血,“早就……死了!”她的手指終于無力地垂下,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
洛青靜立片刻,忽地低笑一聲,嗓音里帶著幾分自嘲:“真是倒霉……”她單膝點地蹲下身來,冰螣立刻從她袖中游出,銀白的蛇身纏繞上她的肩頸,親昵地用頭顱蹭了蹭她的下頜。
“小白,你說……”她指尖輕輕點了點冰螣的鼻尖,“我是不是太心軟了?”
冰螣猩紅的豎瞳微微收縮,蛇信輕吐,在她臉頰上掃過一道冰涼的濕痕,像是在回應她的問話。隨后它轉(zhuǎn)頭看向昏迷的聞人姝,發(fā)出“嘶嘶”的聲響,尾巴尖輕輕拍打洛青的背脊,似在催促。
洛青搖頭輕笑,纖細的手指撥開聞人姝臉上被血黏住的發(fā)絲。她將人背起時,冰螣靈活地游走到兩人之間,用身軀固定住聞人姝下滑的身形。月光如水,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漸漸吞噬在鏡城幽深的甬道中。地上那灘血跡漸漸凝結(jié),倒映著殘缺的月影。
密林深處,鼠面佝僂的身影隱在樹影間。玄鐵面具下的雙眼靜靜注視著這一切,看著洛青背起昏迷的聞人姝緩步走向鏡城。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銹跡斑斑的鐵牌,最終只是輕輕搖頭,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夜風拂過,帶起幾片枯葉。待風停時,那抹佝僂的身影已然消失,唯有樹枝微微晃動,證明方才確有人在此駐足。月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無數(shù)雙眼睛,默默見證著這場無聲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