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山巔,鼎天閣。
臘月寒風(fēng)如刀,將整座恬州城雕琢成一片銀裝素裹的琉璃世界。從遠處俯瞰,城中街巷早已被厚雪掩去了輪廓,偶有幾個裹著棉襖的行人匆匆而過,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轉(zhuǎn)瞬即逝的腳印。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唯有炊煙在凜冽的空氣中扭動著細瘦的身軀。
與城中蕭索景象截然相反,此刻的鼎天閣卻是一派熙攘。各處分舵的弟子們踏雪而來,年輕些的在鼎天劍莊安頓,而那些修為更為高深一些的弟子,則沿著覆滿冰凌的石階拾級而上,去往那云霧繚繞的主閣。
素雪亭外,一位身形瘦削的男子正單膝跪地。他身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灰布袍,衣領(lǐng)袖口都磨出了毛邊,腰間只系著一條尋常麻繩。這般打扮,任誰看了都只當是個尋常布衣百姓。唯有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和挺得筆直的脊背,隱約透露出不凡的氣度。
“天機執(zhí)事景刑,拜見少閣主?!?p> 聞人刀雨聞聲疾步出亭,靴底碾碎了幾片冰晶:“景叔快快請起!”
待老人抬頭,才見其真容。景刑的面容比十三年前離開鼎天閣更添風(fēng)霜,兩道霜白的劍眉下,深陷的眼窩中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他臉上的皺紋如同昆吾山上的溝壑,每一道都刻著歲月的痕跡。最觸目驚心的是那滿頭華發(fā),鬢角如今已盡數(shù)染白,連胡須也成了雪色,倒像是剛從風(fēng)雪中走來一般。
聞人刀雨注意到,老人發(fā)間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布鞋邊緣結(jié)著冰碴——這是連日奔波未曾停歇的明證。誰能想到,這位看似尋常的老者,竟是十日橫跨千里,從北疆星夜兼程趕回的諜眼閣主?
“這十余年,辛苦景叔在外奔波了?!甭勅说队曷曇粑㈩?,雙手緊緊攙住景刑的手臂。他指尖能清晰感受到老人衣袖下單薄的身軀,不由心頭一緊,連忙將人往屋內(nèi)引。
暖閣內(nèi),炭火在爐中噼啪作響,橘紅的火光映照著四壁。每張?zhí)茨疽紊隙间佒窈竦孽豸?,散發(fā)著淡淡的松木香。聞人刀雨親自為景刑拂去肩頭殘雪,又取來狐裘大氅披在老人肩上。
“景叔,”聞人刀雨在景刑對面坐下,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半月前您傳書中提到……關(guān)于父親的重要消息……”
景刑捧著茶盞的枯瘦手指微微顫抖,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面容。他緩緩抬眸,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精光:“老閣主失蹤前,老夫曾以冰羽傳書。信中提及……”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嬈疆恐生內(nèi)亂?!?p> “內(nèi)亂?”聞人刀雨身子猛地前傾,椅上的貂裘被攥出深深褶皺,“莫非是新任祭司風(fēng)逍鎮(zhèn)不住場面?”
景刑搖頭,茶盞中的水面蕩起細微波紋:“風(fēng)逍此子……不簡單?!崩先寺曇羯硢∪缒ド?,“他上位第一日,便以雷霆手段廢黜教主,將其囚于紅蓮幽獄。三月之內(nèi),十二位持異議的長老……”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枯瘦的手指在火光中投下猙獰的影子。
聞人刀雨瞳孔驟縮,額角滲出細密汗珠:“那景叔所言內(nèi)亂……”
“非是拜月教內(nèi)斗?!本靶掏蝗惶ь^,眼中精光暴漲,“而是與另一勢力的紛爭?!?p> “另一勢力?”聞人刀雨霍然起身,茶案被撞得哐當作響,“嬈疆百年來不都是……”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喉結(jié)上下滾動。
景刑緩緩放下茶盞,瓷器與檀木相觸,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就連諜眼閣的探子……也未能查明那方勢力的底細?!崩先瞬紳M老年斑的手在膝頭微微顫抖,“只知他們與拜月教……淵源極深?!?p> 爐火突然爆出個火星,映得聞人刀雨臉色忽明忽暗。窗外寒風(fēng)嗚咽,仿佛在訴說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聞人刀雨聞言,指節(jié)無意識地叩擊著檀木案幾,沉悶的聲響在暖閣內(nèi)回蕩。他深邃的眼眸中似有寒星閃爍,目光卻穿透了眼前的景刑,仿佛望向某個遙遠的時空。
“還有一事?!本靶毯鋈粔旱蜕ひ?,枯瘦的手指攥緊了茶盞,指節(jié)泛出青白。老人眉心的皺紋更深了幾分,連帶著臉上的老年斑都顯得愈發(fā)暗沉。
“景叔但說無妨。”
“千面侯……”景刑喉頭滾動,這三個字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一般,“重出江湖了?!?p> 空氣驟然凝固。炭火又“啪”地爆開一顆火星,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千面侯——這個名號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令所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老江湖聞之色變。年輕一輩聽長輩提起時,總當是嚇唬人的傳說。畢竟在建朝前的長安大戰(zhàn)后,這個魔頭就銷聲匿跡了。可聞人刀雨清楚記得父親講述的那場驚天之戰(zhàn):圣姝庵掌門獨孤千杳與聽雪樓主雪紋雙劍合璧,卻仍讓那魔頭負傷遁走……
“景叔如何得知?”聞人刀雨聲音發(fā)緊,盡管他對諜眼閣的情報從未懷疑,此刻卻仍忍不住追問。
景刑放下茶盞,瓷器與檀木相觸的聲響格外清脆:“嬈疆密探來報,十二千面之首的‘鼠面’已現(xiàn)身拜月教?!崩先祟D了頓,渾濁的眼中精光閃爍,“還有……少閣主結(jié)識的那位少年,他所佩的……”
“游子劍?!甭勅说队杲舆^話頭,指尖在玉笛上輕輕摩挲,“此事我知曉。幼安的為人,我心中有數(shù)?!?p> 他說這話時,目光不自覺地飄向窗外。風(fēng)雪中,仿佛又看見那個玄衣少年執(zhí)劍而立的背影。爐火將他的側(cè)臉映得忽明忽暗,眉宇間的神色卻愈發(fā)堅定。
聞人刀雨神色平靜,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青瓷茶盞邊緣輕輕摩挲。景刑見狀,將未盡之語咽了回去——諜眼閣的規(guī)矩他再清楚不過,情報既已呈報,余下便與他們無關(guān)了。
“屬下告退?!本靶坦硇卸Y,蒼老的身軀在燭光中投下一道佝僂的剪影。
“景叔連日奔波,先去歇息吧?!甭勅说队昴克屠先穗x去的背影,注意到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袍下擺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在暖閣地板上留下幾道濕潤的痕跡。
待景刑退去,聞人刀雨走出暖閣,獨自立于素雪亭中。寒風(fēng)裹挾著雪花穿過廊柱,有幾粒沾在他濃密的眉睫上,很快化作細小的水珠。他忽然想起今晨天光未亮?xí)r,遠遠望見那個纖細的身影提著長劍往正義峰方向去了。
記憶中的小妹總愛纏著他討要蜜餞,粉雕玉琢的臉上永遠掛著狡黠的笑意??勺詮母赣H失蹤后,那個會拽著他衣袖撒嬌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如今她每日拂曉即起,獨自前往正義峰練劍,遇到疑難就去請教孫先生,從不來打擾他這個兄長處理閣務(wù)。
聞人刀雨不自覺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多希望能再聽見妹妹發(fā)自內(nèi)心的宛若銀鈴般的笑聲,哪怕是無理取鬧也好過現(xiàn)在這般懂事。這份懂事就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剜著他的心。
雪勢漸大,聞人刀雨忽然抬步向正義峰走去。山路上的積雪已沒過腳踝,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咯吱”的聲響。這條鮮有人至的小徑蜿蜒向上,兩側(cè)枯枝在風(fēng)中搖曳,宛如無數(shù)伸向蒼穹的利爪。
登上峰頂時,眼前的景象令他呼吸為之一窒。正義峰頂平坦如砥,四周云霧翻涌,恍若置身九霄云外。這里曾是劍尊李天朔與拜月白衣祭司決戰(zhàn)之地,那一戰(zhàn)決定了整個中原武林的命運。
正義峰之所以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皆因數(shù)十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決戰(zhàn)。劍尊李天朔與拜月教白衣祭司在此峰之巔交手三日三夜,劍氣縱橫,天地變色。那一戰(zhàn)不僅代表著當時武林至高境界的對決,更關(guān)乎中原各大門派的生死存亡。試想,若連劍尊這般人物都無法戰(zhàn)勝白衣祭司,放眼整個江湖,還有誰能阻擋拜月教南下的鐵蹄?
聞人刀雨踏雪行至正義峰入口,而現(xiàn)在,他的妹妹,曾經(jīng)無比厭惡提劍的小姑娘,正在這片承載著江湖傳奇的土地上,一招一式地演練著劍法。
風(fēng)雪中,少女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她的動作尚顯生澀,但每一個轉(zhuǎn)身、每一次出劍都透著驚人的執(zhí)著。聞人刀雨隱在暗處,看著妹妹被汗水浸濕的鬢發(fā),看著她因用力而發(fā)白的指節(jié),喉頭突然哽得發(fā)疼。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這個曾經(jīng)需要他呵護的妹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心中所珍之物。
聞人姝一襲素白勁裝,手中長劍如游龍驚鴻,正在演練《鼎天劍訣》。她的身形在漫天飛雪中若隱若現(xiàn),劍氣所至,周遭雪花紛紛避讓,竟在身周三尺內(nèi)形成一片無雪之地。
駐足觀望片刻,聞人刀雨眼中閃過驚訝之色。妹妹的劍招已有四成火候,招招凌厲,式式精妙。要知道,這《鼎天劍訣》乃鼎天閣鎮(zhèn)閣絕學(xué),尋常弟子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得其三昧。聞人姝僅用不足一月時日便練至四成境界,這等天賦,實屬罕見。
聞人刀雨不禁想起自己當年修習(xí)此訣的情景。即便有父親親自指點,又有閣中諸位執(zhí)事傾囊相授,他練到四成火候也用了半年有余。時至今日,他雖貴為閣主,也不過將劍訣練至七成境界。至于師祖李天朔留下的《白虹貫日》、《百瀑橫川》這兩門唯有閣主方可修習(xí)的絕世劍法,他繼位以來日夜苦修,雖有其形,卻無其實,始終不得入門之道。
風(fēng)雪中,聞人姝的劍勢愈發(fā)凌厲。一招“長虹貫日”使出,劍氣竟將飄落的雪花一分為二。聞人刀雨看得分明,妹妹這一劍已有五分父親當年的神韻。他不由得握緊雙手,既為妹妹的天賦感到欣慰,又為自己未能盡到兄長之責(zé)而內(nèi)心生疚。
“哥哥!”
一聲清亮的呼喚將聞人刀雨從思緒中驚醒。抬眼望去,只見聞人姝已收劍入鞘,正提著裙擺向他奔來。少女素白的勁裝上沾滿細碎的雪粒,隨著奔跑的動作簌簌落下。她雙頰緋紅如三月桃花,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光潔的肌膚上。那雙明亮的杏眼中閃爍著掩飾不住的期待,連帶著嘴角都微微上揚。
“可是……可是幼安哥哥來信了?”聞人姝氣喘吁吁地站定,雙手不自覺地絞著衣角。她仰起小臉,眼中躍動的光彩比劍鋒還要明亮幾分。
聞人刀雨心頭一緊,他看見妹妹明亮如星光的雙眸在得到答案的瞬間驟然黯淡,那抹失望如同被風(fēng)吹熄的燭火。但轉(zhuǎn)瞬間,少女又揚起明媚的笑靨,仿佛方才的失落從未存在過。她甚至故意跺了跺腳,將靴子上的積雪震落,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哥哥快看!”聞人姝忽然抽出長劍,足尖在雪地上輕點,身形如燕般輕盈躍起,“我這《鼎天劍訣》可還使得?”
話音未落,劍光已如銀河傾瀉。少女的身影在風(fēng)雪中翩若驚鴻,劍鋒所過之處,雪花紛紛避讓。緊接著回風(fēng)轉(zhuǎn)袖,劍尖輕顫間,周遭的雪花竟隨著劍勢旋轉(zhuǎn)飛舞。她越舞越快,素白的衣袂與銀亮的劍光交織在一起,恍若雪中綻放的曇花。
聞人刀雨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他看見妹妹轉(zhuǎn)身時發(fā)梢飛揚的弧度,看見她手腕翻轉(zhuǎn)時繃緊的指節(jié),更看見她眉宇間那股不服輸?shù)木髲?,與自己當年如出一轍。
“姝姝的劍道天賦,怕是連父親都要自愧弗如?!甭勅说队贻p嘆,伸手拂去妹妹肩頭的落雪,“假以時日,你在劍道上的造詣必定遠勝于我和父親?!?p> 聞人姝聞言,眼中驟然迸發(fā)出奪目的光彩。她突然收劍入鞘,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兄長的衣袖:“那說好了!以后就換我來保護哥哥,守護鼎天閣!”
少女的聲音清脆如碎玉,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風(fēng)雪中,她挺直的脊背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卻又純凈無暇。

隨仙鶴神
“那說好了!以后就換我來保護哥哥,守護鼎天閣!”——草草埋個伏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