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
昭閭站在略顯破敗卻人聲鼎沸的街口，眉頭微蹙。他本意是深入閩建省腹地，親眼觀察這片不久前遭受重創(chuàng)的土地上，周邊城市是如何在廢墟上掙扎、重建，或是沉淪。然而眼前廣信市的景象，卻與他一路行來所見截然不同，甚至與國內(nèi)任何一處都格格不入。
街道上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喧鬧異常。店鋪霓虹閃爍，夾雜著各種口音的吆喝討價還價聲，空氣里彌漫著廉價香料、機(jī)油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雨后泥土的腥氣。但這份表面的繁華之下，卻涌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躁動與混雜。行人的衣著風(fēng)格差異極大，既有傳統(tǒng)的中式褂衫，也有充滿未來感的機(jī)能服飾，甚至能看到一些服飾上繡著奇異符文，隱隱透出微弱的靈力波動。更讓昭閭側(cè)目的是人群中不時閃現(xiàn)的、非人特征過于明顯的個體——或是頭頂微凸的犄角，或是覆蓋細(xì)密鱗片的手背，甚至拖著一條靈活尾巴的身影也坦然行走其間。秩序似乎存在，卻又顯得異常脆弱，一種微妙的、隨時可能失衡的張力彌漫在空氣里。
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那件看似普通、實則篆刻著防御符文的深灰色風(fēng)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內(nèi)側(cè)冰冷的金屬扣。不久前大洋彼岸美利堅的持續(xù)動亂新聞還歷歷在目，看著眼前這片光怪陸離的景象，昭閭心底升起一絲冰冷的預(yù)感：“燈塔已傾，看來我們離風(fēng)暴眼也不遠(yuǎn)了。”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yuǎn)處發(fā)生的一幕，更是將昭閭心中那份“世界的差異感”推到了頂點。
一個穿著考究西裝、梳著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正攔下一位金發(fā)碧眼、背著旅行包的外國游客。男人臉上堆著略顯刻意的笑容，用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英語急切地問道：“Hello， how to get to Honghuagang?”（你好，紅花崗怎么走？）
那外國游客顯然愣了一下，臉上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表情變得極其古怪，甚至帶著點難以置信的驚詫。他上下打量了西裝男一番，用一種清晰、標(biāo)準(zhǔn)、甚至帶著點播音腔的中文，語氣嚴(yán)肅地回應(yīng)道：“先生，這里是中國。請講中國話。”他的發(fā)音字正腔圓，反而襯得西裝男像個初來乍到的異鄉(xiāng)人。
西裝男的表情瞬間扭曲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尷尬、羞惱、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慍怒在他臉上交織。他眼皮微垂，眼神閃爍，連忙用帶著濃重方言的中文補(bǔ)救道：“哦哦哦，對不住對不??！搞忘了！那個…紅花崗啷個走嘛？”（哦哦哦，對不住對不住！搞忘了！那個…紅花崗怎么走？）
昭閭站在幾步開外，將這荒誕又極具諷刺性的一幕盡收眼底，不由得無奈地?fù)u了搖頭，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目光銳利，早已看出那西裝男身上隱隱流轉(zhuǎn)的靈力痕跡，絕非普通路人。此人的行徑，倒讓他想起了諸葛風(fēng)那幫人私下里時常談?wù)摗⒄Z焉不詳卻又諱莫如深的某個“特立獨行”的家伙。
“朋友，”昭閭邁步上前，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停在西裝男身側(cè)，“紅花崗么？我或許知道路?！彼磉呉晃怀聊蜒?、如同影子般的隨從（修為約在金丹中期）立刻上前一步，動作迅捷地掏出手機(jī)，點開電子地圖，屏幕的光映照著西裝男略顯錯愕的臉。
兩人并肩而行，脫離了主街的喧囂，周遭漸漸安靜下來，空氣也變得肅穆。路旁的樹木愈發(fā)高大蒼翠，枝葉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西裝男似乎也卸下了剛才的浮夸，沉默地走著，雙手插在褲袋里，眼神望向遠(yuǎn)處。
“不知朋友專程去紅花崗，是有什么困擾之事需要解決？或是，有故人安眠于此？”昭閭狀似隨意地開口，目光卻敏銳地觀察著對方細(xì)微的表情變化。
西裝男聞言，腳步未停，只是雙手從褲袋里抽出，用力揉了揉太陽穴，又重重地抓了抓頭發(fā)，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嘆息：“唉，朋友之托，忠人之事罷了。到了?！?p> 說話間，一片莊嚴(yán)肅穆的園區(qū)出現(xiàn)在眼前。高大的石牌坊上，“烈士陵園”四個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耀著沉甸甸的光芒。蒼松翠柏環(huán)繞，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墓碑靜靜地矗立在坡地上，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崢嶸歲月與犧牲。一種歷史的厚重感與英靈的悲壯氣息撲面而來，讓昭閭心中那絲迷惘更甚——為何引路人會帶他來此？
“道友是來祭奠朋友的嗎？”昭閭看向西裝男，語氣中帶著探詢。
西裝男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深邃地掃過這片安眠之地，嘴角牽起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是，也不是。”
他并未走向陵園正門，而是帶著昭閭沿著圍墻繞行。轉(zhuǎn)過一個彎，在陵園外圍一處僻靜角落，幾塊飽經(jīng)風(fēng)霜、顏色深淺不一的舊木板歪歪斜斜地搭建起一座低矮簡陋的小屋。小屋旁開墾了一小片菜地，幾株蔫蔫的青菜頑強(qiáng)地生長著。
“鐘大娘！我來看你了！”西裝男站在屋外，揚(yáng)聲喊道，語氣里帶著熟稔的親昵。
一陣窸窣聲后，小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拉開。一位白發(fā)蒼蒼、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衫，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但渾濁的眼睛在看到西裝男時，瞬間亮了起來，隨即又化作嗔怪：“哎呀！你這孩子！老婆子我都說過多少回了，不用老往這兒跑！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吶？別耽誤你正事兒！”
“大娘，您這話說的可就見外了！”西裝男幾步上前，自然地攙扶住老人的胳膊，語氣真誠，“要不是明光哥…唉，連我現(xiàn)在能來看您，都算是托了他的福。您跟我還客氣啥？缺啥少啥，有啥不方便的，直接跟我說就成！”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手腕一翻，一個不起眼的灰色儲物袋出現(xiàn)在掌心。只見他袋口微張，光芒一閃，一大堆東西憑空出現(xiàn)在小屋門口的空地上——成袋的米面糧油、時令果蔬、整箱的牛奶、甚至還有一臺嶄新的小型制氧機(jī)和幾大包常用藥品，堆得像小山一樣，幾乎占了小半個院子。
不等鐘大娘推辭，西裝男便不由分說地招呼著昭閭，扶著老人一同走進(jìn)了那間低矮的木屋。
甫一進(jìn)門，昭閭眼中便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真是別有洞天?。┻@小小的木屋內(nèi)部空間運用得極其巧妙，雖陳設(shè)簡陋，卻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靠墻是一張鋪著厚實被褥的木板床，旁邊一個舊式五斗櫥。屋子中間一張小方桌，幾把竹椅。最奇特的是，墻角竟盤著一個造型古樸、燃著無煙炭火的鑄鐵小爐，上面坐著一把咕嘟冒泡的陶壺，給狹小的空間帶來融融暖意。爐子旁邊，一個簡易的書架上還整齊地碼放著不少舊書?？諝饫飶浡牟菟幭愫筒窕饸猓菇o人一種奇異的安寧感。這方寸之地，竟比外面那些看似繁華的樓宇，更有人間煙火的氣息與溫度。
西裝男熟門熟路地給大娘倒上熱水，又變戲法似的拿出幾樣精致的點心，陪著老人拉起了家常。話題瑣碎，無非是身體如何、菜園子收成、鄰里的閑話。大娘絮叨著，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西裝男則耐心聽著，時不時插幾句俏皮話，逗得老人呵呵直笑。昭閭安靜地坐在一旁，扮演著一個溫和的傾聽者，目光卻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默默觀察著這份跨越年齡和身份的溫情。
約莫半個時辰后，兩人才起身告辭。鐘大娘一直送到門口，渾濁的眼中滿是慈祥與不舍。
離開小屋一段距離，重新踏上陵園外圍的小徑。昭閭看著遠(yuǎn)處陵園內(nèi)莊嚴(yán)肅穆的墓碑群，又回頭望了望那間在綠樹掩映下顯得格外孤零零的小木屋，開口道：“觀鐘大娘精神矍鑠，心態(tài)豁達(dá)，以道友之能，為何不替她尋一處更舒適安穩(wěn)的居所？這里…終究清苦了些?！?p> 西裝男聞言，腳步微頓，臉上的輕松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復(fù)雜。他望向陵園深處，聲音低沉了許多：“其實，大娘原本不住這里。她家在老城區(qū)，也曾兒孫滿堂。只是…這些年，廣信的變化太大了。熟悉的老街坊一個個搬走、離散，甚至…無聲無息地消失。老伴和兒子（鐘明光）也…最后，大娘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兒子留下的撫恤金，都捐給了當(dāng)年兒子生前所在的社區(qū)消防站。然后，她就自己搬到這里，守著這烈士陵園，守著…明光哥最后安息的地方。”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諷刺，“如今的廣信啊…呵，真是一言難盡?！?p> “看來道友對廣信今日之狀，頗有獨到見解？”昭閭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深意，順勢追問。
西裝男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直視著昭閭。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浮夸或溫和，變得銳利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你我皆修道之人，超凡脫俗，世間紛擾本可置身事外。但道友想過沒有？”他指向陵園外隱約可見的城市輪廓線，“當(dāng)一個基本構(gòu)造不同的‘物種’，與其他‘物種’強(qiáng)行結(jié)合時，不僅能完美保留自身所有特性，甚至能因此變得更強(qiáng)，還擁有遠(yuǎn)超常理的繁育力…你說，長此以往，會怎么樣？”
昭閭順著他的手指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正有幾只形態(tài)奇異的飛鳥掠過，發(fā)出尖銳的鳴叫。他沉默片刻，聲音清晰而冷靜：“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然物極必反。初始的融合或能帶來短暫的繁榮與力量，但這種‘平衡’極其脆弱，建立在某種微妙的閾值之上。一旦突破那個臨界點…”他收回目光，與西裝男對視，“原有的秩序根基將被徹底動搖。律法將形同虛設(shè)，社會結(jié)構(gòu)必然扭曲崩解，維系文明的規(guī)則與共識，都將不可逆轉(zhuǎn)地…偏移、異化。最終，這里將不再是‘我們’熟悉的世界，而是變成了‘它們’的…溫床或獵場?！?p> 西裝男眼中精光一閃，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冷酷的笑意：“正是此理！可惜，總有些人，被眼前的‘強(qiáng)大’與‘便利’蒙蔽了雙眼，過度自負(fù)地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能成為新世界的主宰。就像…”他頓了頓，語氣充滿嘲諷，“就像當(dāng)初那群以為自己是開疆拓土、引領(lǐng)風(fēng)潮的‘三頭巨鷹’，它們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精心構(gòu)筑的‘自由天堂’，會被它們親手引進(jìn)、培育的‘食物’，一點點啃噬、侵占、鳩占鵲巢？如今，那巨鷹的巢穴，恐怕已搖搖欲墜，自顧不暇了吧？”這顯然是在影射大洋彼岸的亂局。
說話間，兩人已深入陵園內(nèi)部，停在了一處相對安靜的墓區(qū)。西裝男在一座樸素的黑色花崗巖墓碑前駐足。墓碑被打掃得很干凈，上面鐫刻著兩個遒勁有力的字——**蕭風(fēng)**。沒有生卒年月，沒有生平事跡，只有這簡單的名字，卻透著一股孤絕與不羈。
昭閭的目光落在“蕭風(fēng)”二字上，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眼前之人，并非浮夸的西裝男，而是諸葛風(fēng)口中的“那個人”——蕭風(fēng)！他之前的種種言行，此刻都有了答案。
蕭風(fēng)從儲物袋中取出三支特制的線香，手指一捻，香頭無火自燃，散發(fā)出清冽悠遠(yuǎn)的奇異香氣。他將香穩(wěn)穩(wěn)地插入墓碑前的石香爐中，青煙裊裊升起，繚繞不散。動作莊重而自然，仿佛早已做過千百次。
“道友真是深藏不露，”昭閭看著蕭風(fēng)的側(cè)影，語氣帶著由衷的欣賞與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今日得見，實乃幸事。若道友不棄，昭閭愿與蕭道友結(jié)個善緣。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相信在不久后的將來，這亂世風(fēng)云際會之時，你我定能再次相逢?！彼匾恻c出了“蕭風(fēng)”之名，表明自己已知曉對方身份。
蕭風(fēng)沒有否認(rèn)，只是淡然一笑。他給蕭風(fēng)的墓碑上完香后，又走到旁邊一座同樣樸素但略顯陳舊的墓碑前。這座墓碑上刻著——**鐘明光**。他同樣點上三支香，默默佇立片刻，仿佛在與一位故友無聲對話。
做完這一切，蕭風(fēng)才轉(zhuǎn)過身，對昭閭抱拳一禮，灑脫道：“山水有相逢，昭道友。今日相談甚歡，然我尚有幾件俗務(wù)纏身，不便久留，就此別過?！?p> 見蕭風(fēng)欲走，昭閭心中尚存一絲不解，立刻出言問道：“且慢！蕭道友修為精深，神念通達(dá)，早已超凡脫俗。為何方才在鬧市之中，竟會如凡人般在人群中‘迷失’，向那異鄉(xiāng)人問路？”這看似矛盾的行為，顯然別有深意。
蕭風(fēng)聞言，腳步一頓，背對著昭閭，抬頭望向陵園外喧囂城市的方向。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勘破世情的通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隨風(fēng)傳來：
“大隱隱于市。唯有暫時放下這身修為，忘卻神念感知，像一滴水融入人海，才能真正‘看見’這紅塵百態(tài)，體味這末世前夜眾生最真實的掙扎與異變。短暫的‘迷失’，有時…是為了更清醒地前進(jìn)。”
話音未落，他身形微晃，竟如融入空氣的墨跡，化作一縷難以捉摸的微風(fēng)，無聲無息地消散在蒼松翠柏之間，只留下那三支線香仍在墓碑前靜靜燃燒，青煙筆直。
陵園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只有風(fēng)吹過松針的沙沙聲。
昭閭獨自站在“蕭風(fēng)”與“鐘明光”兩座墓碑前，目光在“蕭風(fēng)”二字上停留良久。突然，他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起來：
“蕭風(fēng)！哈哈哈哈！好一個蕭風(fēng)！”
笑聲爽朗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穿透力，在肅穆的陵園中回蕩，驚起幾只棲息的飛鳥。笑聲中蘊(yùn)含的不僅僅是欣賞，更是一種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志在必得的狂喜與梟雄般的豪情。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幾步外的隨從（金丹修士）快步上前，臉上帶著罕見的凝重與驚色，低聲道：“少主！此子…絕非尋常！方才他離去時引動的空間漣漪，其精純凝練，恐怕…恐怕其修為境界，已臻至元嬰門檻！甚至…可能更高！”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元嬰期！即使在他們的圈子里，也是足以開宗立派、雄踞一方的大能！
昭閭的笑聲漸漸收斂，但眼中的光芒卻愈加熾盛，如同燃燒的星辰。他負(fù)手而立，望向蕭風(fēng)消失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層層空間，看到了未來的血火紛爭與權(quán)力版圖。
“元嬰？呵…好！非常好！”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掌控欲與磅礴野心，“如此驚才絕艷、洞察時勢之能人，正合吾意！待他日亂世降臨之時，此人定能為我所用，為我…左右風(fēng)云！”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兩座墓碑，尤其是刻著“蕭風(fēng)”名字的那一座，仿佛要將這個名字烙印在心底。隨即，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向陵園外走去，深灰色的風(fēng)衣下擺隨風(fēng)獵獵作響。隨從立刻緊隨其后，留下兩座墓碑在蒼松翠柏的掩映下，靜靜沐浴在午后斜陽的光輝里，青煙依舊筆直，仿佛預(yù)示著某種未盡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