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蜷近來白天待在芳停居里冥思煉氣,期間幾度神游至小婆娑島,鹿搬早已離去。
陳蜷問過楊稚,后者猜測鹿搬該是往廣珠城去了。少年也沒多想,得楊稚間歇指導(dǎo),黃庭劍指和百轉(zhuǎn)氣機(jī)的熟練度比當(dāng)初月下追斗時更精進(jìn)了一些。至少能不費(fèi)力地發(fā)出一道規(guī)模算可的劍氣來。
至于姜羌兒,夜間也常來芳停居找陳蜷閑逛,兩人在蜃州城胡鬧了幾日,將城里大大小小的有趣地方玩了個遍。
姜羌兒身邊護(hù)衛(wèi)年紀(jì)長他五歲,素日里又冷冰冰的,只留心神在保護(hù)九王千金身上,并沒有心思陪其胡鬧。
蜃州城里結(jié)識了年紀(jì)相仿的陳蜷,少女本就心喜,好不容易從長平溜出,眼下又有一位適齡玩伴。
但時間一長,身在長平精于商道的九王得知了愛女出逃的消息,傳來口信要其盡早歸家。
姜羌兒雖對蜃州城有諸般留戀,但畢竟父命難違。
這日姜羌兒悻悻同顧涼陳蜷行至海邊牽引塢。
牽引塢此時停有一排云槎,上下旅人來來往往,沒人留意正相顧無言的少年少女。
陳蜷實在想不出什么話來,對著滕家二公子未過門的漂亮妻子,怔怔出神。
少年也只是情竇初開,懵懵懂懂,思緒亂飛似天上游云。
半晌陳蜷才從嘴里憋出一句話來。
“長平見?!标愹槁洱X笑了笑,覺察唇齒間有些咸澀,不知是風(fēng)里細(xì)碎的海鹽還是其它。
姜羌兒微微頷首,嘴皮子動了動。
“天天玄黃乙甲玄丁,記好了。”
陳蜷皺起眉頭,不解其意。
姜羌兒見少年一臉費(fèi)解,瞪大了眼奇道:“你沒有呼朋器嗎?”
少年很自然地?fù)u了搖頭,眼神澄澈沒有撒謊的跡象。
姜羌兒無奈扶額,繼而從腰間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圓盤,圓盤四周按順序?qū)懼斓匦S甲乙丙丁。
“這是百香居出的呼朋器,即使相隔千里,只要按呼朋碼的順序點按,就能和他人通話,天天玄黃乙甲玄丁就是我的呼朋碼?!?p> 陳蜷來蜃州之后,聽說過百香居的名頭。跟七星閣一樣,百香居也是一家經(jīng)營民用仙器的商鋪。創(chuàng)始人焦不思數(shù)十年前制成第一臺呼朋器,從而發(fā)家致富,近些年為跟日益壯大的七星閣抗衡,也逐漸染指除呼朋器之外的領(lǐng)域,譬如先前小坡村里的那臺縛像儀,百香居旗下也有與其瓜分市場的特制縛像儀。
楊稚雖買賣珍珠獲益良多,但并未給陳蜷太多現(xiàn)銀,似乎本人也并沒有給少年置辦呼朋器的打算。
“記住沒?”姜羌兒見陳蜷思緒又飄開,跺腳急道。
陳蜷當(dāng)下口頭上便復(fù)述了一遍,姜羌兒這才罷休。
“有空記得呼我,長平見了?!苯純撼愹閿[擺手,留戀目光掃了一圈蜃州港狹長海岸線。
顧涼和姜羌兒回轉(zhuǎn)身子,朝一艘剛停泊入牽引塢的云槎行去。
陳蜷看著姜羌兒剛行出幾步又折了回來,補(bǔ)了一句。
“沒空也得呼?!?p> 陳蜷看著少女蹙起的眉頭,淡淡笑著,輕聲答應(yīng)。
而后少女的身影便吞沒在趕路的人潮之中。
云槎在牽引塢中嗚咽,兩翼中的龍息徐徐燃燒,在無岸海上轟開一陣漣漪。
陳蜷直到視線里再看不見那道靈動身影,這才有些失神地扭過頭去,想躲進(jìn)繁華喧鬧的蜃州城。
一回頭卻對上顧涼那對寒如霜雪的眸子,陳蜷背上寒意陡然掀起。
“縣主貴為九王千金,我希望你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顧涼雙眼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死盯著陳蜷,嘴唇動著,面上卻沒有什么表情,“我查過了,栽星社有名無實,你這個異人身份也不正經(jīng),是只癩蛤蟆就好好待在井里?!?p> 顧涼按住陳蜷的肩頭,嘴上和善笑著,眼神卻冷得出奇。
“別想著吃天鵝肉了?!?p> 陳蜷感覺肩頭像是被巨剪鉗住,兩股怪力擠壓著他的肩胛骨。
顧涼的指節(jié)仿佛就要按進(jìn)少年骨中。
陳蜷眉頭緊鎖,牙膛死咬,雙眼燒著火,瞪著假笑的年輕護(hù)衛(wèi),硬是沒有臣服在劇痛之下,叫出聲來。
云槎里的姜羌兒看到了交談的兩人,在琉璃窗后沖兩人擺了擺手。
顧涼這才松開了手上的勁道,陳蜷一個踉蹌,幾乎跪下。
少年暗自運(yùn)轉(zhuǎn)大周天,百轉(zhuǎn)氣機(jī)托住膝蓋,在神情冷漠的年輕護(hù)衛(wèi)前站穩(wěn)下來。
顧涼輕蔑似的低聲笑了一聲。
“若你在我的年紀(jì)能有逐日境的修為,再想著接近縣主吧?!?p> 陳蜷調(diào)整過呼吸,定下神來時顧涼已不見了蹤影。
云槎之上。
姜羌兒問向身側(cè)折返的年輕護(hù)衛(wèi)。
“你倆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再替縣主問了一遍,看看陳蜷是否記住了您的呼朋碼?!鳖櫅銎届o地注視著琉璃窗上繁雜的紋飾,淡淡說道。
“最好是?!苯純浩擦似沧?,不再追問,透過琉璃窗,看著牽引塢上的少年揉著肩頭,一步一步走進(jìn)身后的蜃州百坊之中。
下一息,龍息噴吐而出,云槎辟開水流,扶搖直起,將蜃州的巍峨城景拋在身下,青銅木制的機(jī)身沒入云層之中,駛向千里之外的帝都長平。
蜃州城內(nèi),長街上人聲鼎沸。
陳蜷卻似聽不見一般,雙目空洞,炭火般的招子也兀自熄滅。少年失魂落魄地走著,揉捏著隱隱作痛的肩頭。
每走一步,顧涼的那些威脅似的言語便更加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中。
當(dāng)時那種情景,自己心中雖氣,但畢竟修為只有開天境初期,無論黃庭劍指和百轉(zhuǎn)氣機(jī)多么玄妙,也絕無可能擊敗年紀(jì)輕輕便已跨入逐日境的年輕護(hù)衛(wèi)。
就像陳蜷心中雖對初見的姜羌兒心生絲絲情愫,但依他練習(xí)異人的身份,也絕無可能爭得過滕家腰纏萬貫的俊秀二公子。
這世界就是圍繞著二公子和顧涼那些強(qiáng)橫之人轉(zhuǎn)的。
陳蜷攥著胸前的紅蓮吊墜,手心里微微發(fā)燙。
少年放眼瞧去,墜子里的紅蓮像是焚燒起來似的,像堆熊熊燃燒的烈焰,滲過胸前的衣襟,連帶著他的心頭,都燒了起來。
心火默默燒了一路,那種癢在骨子里的怪異感覺讓陳蜷不斷摳著胸膛。
芳停居前阿丁迎了出來,熟稔地向陳蜷打著招呼。
陳蜷理也沒理,低著頭,快步上了三樓。少年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心頭燒著的那團(tuán)火越來越逼真,似乎每處毛孔都滋滋地冒出煙來。
陳蜷的腳剛邁上三樓,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陳蜷平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眼淚不自覺地從眼眶里流出,想要去澆滅那團(tuán)無形的灼燒著少年的心火。
陳蜷掙扎間,看到了楊稚。
楊稚鬼影般飄到陳蜷身邊,扶起少年的身子。
“這里...”陳蜷咳出話來,指著自己的心房,“燒得疼?!?p> 陳蜷看到楊稚的手從寬大的袖袍中鉆出,覆上他的胸口。
冷冽的清氣像水流般從楊稚的掌心涌入,漸漸澆熄了少年心頭的火。
陳蜷這時才注意到,楊稚的手就像姜羌兒的手一樣,瘦得能清晰地瞧見掌骨,又白得出奇,指節(jié)處泛著淡淡的粉色。
恍惚間,陳蜷覺得摁在自己胸口處的那只手,就像是娘親的手一般。
雖然他從沒見過自己的娘,但如果有的話,也該是這種感覺。
陳蜷閉上眼,心火熄滅的剎那,他也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