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兒笑的詭譎,饒有興致道:“慈悲泛濫,便是萬惡的源泉,縱容也,你可得好好想想,我的大人?!?p> 冥月自知時日無多,無視規(guī)矩,只會徹底失控,可一旦職責變成了執(zhí)念,那便是欲望。這叫她如何取舍。
如今天氣漸熱,她也甚是覺得煩躁,饒是摒棄了幽魂,也十分想念有水靈珠在身邊的日子。出門只戴了一頂帷帽,長長的絲綢輕垂至腰間,蠶絲織成的綢緞猶如夜間縹緲的月光,被日輝一晃,倒還生出一番涼意,別有風味。
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此乃莫肅對之的評價,他時常提醒葉湑,休要動了歪心思,一不小心惹禍上身,可就自身難保,永遠翻不了身了。
葉湑雖然知道她是誰,可這件事迄今為止,也只有他和凝煙二人知曉,從不敢泄露半句。這中難免會有人誤會,他私獻殷勤與冥月,為了自己的身份。
葉湑也只能苦笑,眼看著莫肅離去,才暗自松了一口氣。
處理完公務,他也起身往宮里去,宴席雖設在宮內(nèi),卻只在前殿,后宮還是嚴密把關著。
看著冥月騎著馬往入了宮門,不禁淡笑,除了她,還能有誰有如此殊榮,能騎馬進宮。心里想著,可難免覺得傷感,至今,他都未曾以弟弟的身份與她重逢,他的遭遇與她的苦難比起來,只能算是大巫見小巫。
行至宮門,他掏出令牌,正待宮人查驗時,肩膀猛然一沉,緊接著一聲沉肅的聲音斥責道:“作死的奴才,看不到來者何人嗎,還需查驗宮牌?”
葉湑淡笑拱手道:“憲王兄?!?p> 宮人看清來人忙跪下求饒道:“憲王殿下饒命,小的們都是按規(guī)矩辦事,怎么可能不知來者何人,秦王殿下莫要惱怒,請進?!?p> 憲王冷哼一聲,搭著葉湑的肩膀就往里走。途中,憲王若有所思道:“都回來這么久了,皇后娘娘還真不嫌累,處處為難你,當真閑的慌?!?p> 葉湑小聲道:“還是小聲些吧,人多口雜,被聽去了,還不是節(jié)外生枝?!?p> 憲王疑惑道:“得虧你性子好,都成王爺了,何必這樣為他們著想,何不學學齊王,趁現(xiàn)在多去玩玩。”
葉湑搖頭道:“不這樣又如何,我母妃不得受更多的氣,我也只想盡力替百姓做事,日后叫母妃好受一些?!?p> 憲王半信半疑間,二人已到前殿門口,立刻有宮人前來迎接:“二位王爺,請往這邊來?!?p> 葉湑看著高臺之上陶耀興奮厭惡的神色,心中一陣惡寒,免不了打了一個寒顫。
憲王察覺他的不安,安慰道:“我們幾個兄弟在一起,她不敢將你如何,難不成,父皇會因為她全將我們處死嗎。別怕,坐我身旁?!?p> 葉湑擔憂的望著凝煙,此刻凝煙也回首滿眼堅定的點點頭,他才放心跟在憲王身后??梢灰姷教找?,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后背早已痊愈的燙傷,此刻愈發(fā)的刺痛。
齊王正喝的起勁,見憲王葉湑來了,忙拉著二人正欲說話,卻見葉湑一臉苦楚,倒也收起了自己玩世不恭的性子。
陶耀原本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冥月的身上,直到葉湑來了,她才來了興致,笑盈盈的道:“喲,小弟什么時候回來的,離開的時候也不愿意來陪我說說話,當真是傷情分呢?!?p> 葉湑微微拱手道:“見你沒有空閑的時辰,且當時身份特殊,并不知以什么身份去送貼?!?p> 陶耀輕蔑的上下打量著他,諷道:“你當時不是昭棠長公主身邊的近侍嗎,想去哪兒去哪兒,有她護著你,誰能把你如何。”她故作可惜道:“可惜了,你那好主人,如今不過是一具枯骨,身份尊貴又如何,還不是死無葬身之地,只可惜了那辰王容貌俊美,豐神俊逸,就那樣自縊殉情,當真可惜了?!彼恢毙χ瑓s讓人覺得惡心:“啊,說起來,你都還未去祭拜過她,是否有些心狠啊。”
桓后心里高興,終于找了一個好機會打壓打壓,呵呵道:“不過是逗大家一笑罷了。死人有什么好懷念的,說白了,不就是妖女嗎。秦王身份低賤,只配去做做下人罷了。那昭棠長公主也只是覺得好玩,逗逗鳥?!?p> 葉湑低著頭,壓抑心中的悲痛和怒火。眾人在此皆笑而開懷,這樣當眾戳他的脊梁骨,好不容易讓他在一干大臣面前展露的才華和能力,卻在此刻一瞬間崩塌。
“不是的,不是的。”葉湑將頭埋進了胸口,低聲喉著:“她對我比我母妃對我更好?!?p> 憲王始終緊緊捏住他的肩膀,生怕桓后心狠手辣,將他活活折磨致死。
凝煙看著他失態(tài)的模樣,心疼的緊,一咬牙,猛拍一聲桌子道:“景王,我的夫婿,你就容她們這般欺辱,你難道忘了,我是你的何人嗎?”
景王喃喃道:“這……”
桓后尷尬一笑,一臉古怪道:“凝煙,叫你嫁給他可當真是委屈你了,蒙受了不白之軀。”
凝煙面色肅然,狠狠道:“我知道你們這一次到這里來有什么目的,可你別忘了,依照皇姑對秦王的寵愛,驍勇候府難保不會愛屋及烏,父皇做了何時,你心知肚明。辰王已逝,可他的威望在軍中無人能及,若此時榮昌因此內(nèi)亂,你可承擔的起嗎?!?p> 景王向來膽小,一直對沈徽清抱有敬畏之心,更不用說還有昔日的褚王,這些可都是軍中大樑,何況他的確來此有目的,自然不敢得罪與凝煙。忙道:“皇姐,別動氣,此話嚴重了?!?p> 凝煙冷哼一聲,對著陶耀道:“都說夫唱婦隨,你別僭越了?!?p> 陶耀一向是桓后的心肝寶貝,此時卻在一個小小不受寵的公主面前低三下四,她自是難以壓下這口氣,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也真怕陶耀回到榮昌之后被人穿小鞋,只得壓低了聲音道:“凝煙,不過幾句玩笑話,秦王向來膽小,用不著這樣動氣?!?p> 凝煙仰起頭,挺直了腰背,理清思路道:“既如此,那便容凝煙膽大,不準別人欺負我的夫婿。哪怕是陛下,也未曾見得這樣當眾數(shù)落過任何一個皇子。尚且不說這是宮宴,更有文武百官在,皇族難道連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臉面都不要,任由外人嘲笑嗎?!?p> 此話一出,大殿之內(nèi)無人敢喘出一個大氣,各大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也不愿在這里看兩人針鋒相對。
桓后和陶耀的臉色極為難看,陰沉的幾乎快要滴出墨來,太子在一旁正欲開口,卻見陪同桓帝去御花園醒酒的長孫繁慧徒然從前冒出來道:“此話不錯,皇后娘娘寵愛公主也該有個利害?!?p> 桓后看見桓帝厲然的神色,當真生了怯弱和不甘的想法。錯愕道:“陛下,此事如何說的那樣嚴重,不過是小孩子打打鬧鬧?!?p> “打鬧?”桓帝質(zhì)問道:“還是小孩子嗎,各個都已成家立業(yè),豈容這樣胡鬧,不知輕重,那都是多久的事了,非要提出來戲弄。陶耀也忒不知趣,嫁出去的女兒,何必回娘家來大鬧,看來是寵壞過頭?!?p> “來呀。”立刻有內(nèi)官侯旨:“把陶耀關在她自己的府里,將她身邊的嬤嬤都給我打發(fā)出去,重打三十大板,重新?lián)Q一撥去教她,直到她聽話為止?!?p> 陶耀立刻跪下哭喊道:“父皇就饒了女兒這一次吧,女兒也只是與小弟說說笑話罷了。”
桓后驚慌道:“陛下,臣妾知錯了。請陛下恕罪,就饒了陶耀這一次吧?!?p> 桓帝瞇著眼,死死的盯著桓后,厲聲道:“皇后教女無方,在宴席大鬧,即刻起,回宮自省三月,宮中一切事宜,交給貴妃去處理?!?p> 無論桓后和陶耀怎么求饒,待人被帶走之后,殿里才安靜下來,景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氣還未消的桓帝看著他,氣咻咻的問道:“景王殿下明日再來與朕商議你所提的那些話吧。”
景王默默道了一句是,便隨著宮人離開。
發(fā)生這樣的事,宴席也沒什么理由再辦下去,耗時耗材更耗心。
桓帝讓眾人都各自回府,他自己卻獨坐在一邊。冥月此時上前道:“陛下,時日不多了,我也該走了,你也好自為之吧?!?p> 此話一出,原本要離開的重臣,皆停下腳步道:“國師造福一方,如今永威還未渡過難關,怎么可以就這樣離去呢?”
桓帝更是一臉焦急道:“難道是今日發(fā)生的事,讓國師有了難處?”
冥月故作艱難,緩緩道:“實不相瞞,今日一事,當真令我十分失望,為何真心為百姓辦事的人反而要遭受如此不公,天下事如此,我無法抉擇,更無法改變??蛇@些事就發(fā)生在我眼前,讓我不禁懷疑,是否選錯了該幫助的人主。在我閉關時,宮中常設宴席,鋪張浪費,卻未曾想過,如今還在為吃穿犯愁的百姓?!?p> 桓帝心中對桓后和陶耀是又氣又恨吶,微微低下了頭,羞愧道:“此事,朕一定會嚴懲,賞罰分明,還請國師莫要拋棄永威的百姓?!?p> 此話說的義正言辭,百官也附和著,令人無法拒絕,而她的目的也達到了,便點了點頭,道:“還容我再細想幾日吧?!?p> 在眾人恭送的目光中,來到宮門時,正欲上馬,卻被凝煙拉住衣袖,用兩個人只能聽到的聲音說話,只見她深深作揖,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道:“在這里,我再叫您一聲姑姑,請您答應景王的要求,回到榮昌,讓皇叔的魂魄得到安息,莫要讓他泉下含淚不能閉眼。父皇做的那些事我不能勸您原諒他,可還請看在他待您不薄的份上,留他一條命吧?!?p> 冥月被牽動了心緒,轉(zhuǎn)身面向與她,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語氣有些許急躁:“你這話什么意思?”
凝煙看著一眾即將從宮殿下來的一干人等,快言道:“父皇不顧眾臣百姓反對,將皇叔的尸首從陵墓中挖出,并下旨,不準下葬。這個你是知道的,你讓我今日將這些原封不動的說了出來,我都照做了。我阻止不了你心中的怒火,可也不能牽連無辜,只要你愿意放過他們一條生路,我這條命就都是你的?!蹦裏熜⌒囊硪淼淖⒁曀纳裆?,被淺淺的絲緞裹住,叫人難以琢磨她的心緒:“何況,皇叔畢竟是你的夫婿,你難道忍心看著他死后還無人替他收尸嗎?”
冥月低頭望向眼前這個敢作敢當,不卑不亢的女子,空有一腔熱血,卻毫無防備之心,她嗤笑道:“若不激起民憤,日后他們又如何將我恭為神明。如今,還是你小瞧了他在我心中的份量,你父皇將他從棺槨里抬出的時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呢,用不著你在這里費心。”
凝煙望著面前亭亭高挑的身姿,太陽的余暉落在她的帷帽上,仿佛多添了一份神圣,更加讓人難以觸碰。她輕輕垂眸,長而卷翹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掩下眼角的淚水,懇求道:“就當是作為女兒的最后一點孝道,希望你看著我的薄面上,放他一條生路罷?!?p> 冥月并沒有過多的情緒流露,愈發(fā)的平靜,猶如一汪死水,驚不起一陣漣漪:“我自有考量?!?p> 凝煙目送她上了馬,揚長而去的背影被太陽照的拉了長長的影子。她眼眶中懸掛的淚水,終于在此刻頃刻而出。
父皇,這都是你造下的罪過,白白讓榮昌的百姓受了苦。
桓后殿前失態(tài),按理說,作為皇后的她一向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出錯,更何況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丟的可是皇家的顏面。這一次,只為高傲過了頭,丟了分寸。而她,要的也是這樣一個機會。
陶耀被桓帝責罰,景王自然是伴隨身側(cè),至于罰過與否,就不可而知了。
冥月騎馬過街,許是身體還未痊愈,竟覺得渾身乏力,雙腿發(fā)軟,大腦一片空白,騎在馬背上幾乎搖搖欲墜。她索性一咬牙,拉緊了韁繩,馬兒隨即便停下,她也下了馬,牽著馬兒站在街邊。
她用手揉了揉太陽穴,順勢來到一處茶棚,叫小二上了一壺熱茶。茶杯剛遞到唇邊,她便想起一事,迅速放下茶杯,也不再去碰,只能低頭沉思。
沈徽清的尸身既然被挖了出來,可長時間下去,又該如何才能保持其不壞不腐,這是一個問題。雖然有她在,長期讓京城的氣溫濕寒,卻也無法長時間保護,只盼那佳寧郡主,自己有辦法。畢竟,當初她那樣的喜歡。
猛然間,她的眉頭緊鎖,青蔥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她剛才試圖想要去想沈徽清的容顏,可無論如何,在腦海中,都只有一個輪廓,只恨看不到他的面容。
幽魂抽離的作用,已經(jīng)在開始生效了。
霎時間,她竟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來人間一趟,竟將自己弄的面目全非,而又要受情欲之苦,非但不能報仇,還得獻上自己的命。
她輕輕冷笑一聲,若不細微分辨,還真不知是在笑還是難過。
身旁人影閃過,莫肅笑盈盈坐在她的對面道:“國師這下該有空了否?”
冥月道:“莫大人有何事?”
莫肅道:“聽說您要離開臨汾,可否告知一二,該去哪里?”
他的試探對冥月來說不過是一張嘴的事情,從他的語氣中能明白,他是擔心她離開永威,前往榮昌,做出對永威不利的事情來,畢竟,她可是神使,不可輕易得罪。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可是,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冥月道:“正在考慮之中,從哪兒來,回哪兒去?!?p> 莫肅低聲道:“國師,您當初讓我辦的事早已辦妥?!?p> 冥月看了他一眼,說道:“這是秦王叫你做,與我無關?!?p> “你!”莫肅從鼻子你冷哼一聲道:“若是秦王殿下因此獲了罪,您救還是不救?”
明顯能聽到到周遭兵刃出竅的聲音,冥月倒是很鎮(zhèn)定,因為她知道,莫肅不過是想恐嚇她,并不敢做多余的動作。
她平淡的說:“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幫不幫全看他自己,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不過,你放心,我相信莫大人的能力,一定不會禍起蕭墻?!?p> 莫肅雙眼一亮,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些許意味,緩緩放下了手中自己倒?jié)M茶水的茶杯,正色道:“多謝。”
冥月微微點頭,能感受到在莫肅離開之后,周圍原本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起來。而她也在頭腦平靜下來之后,帶著一腔清冽的氣味上了馬背,往府那邊的方向去。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恰逢進城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塵埃,揚起了一縷飛塵。冥月將拉緊韁繩,往一邊與其讓路,轉(zhuǎn)眼之間目光望向馬車,車內(nèi)的人剛好掀開車簾與趕車的人說著話,那張臉,她只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來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