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幼朵離開長安后，趙西陵的日子像磨石上的劍鋒，初時的尖銳恨意，在一次又一次的挑戰(zhàn)中，漸漸磨得沉郁而鈍重。
練功已成習(xí)慣。每一次身法精進(jìn)，每一次劍意凝練，他總會尋上海東來。廢棄的庭院，城郊的荒冢，依舊是那些僻靜之地。海東來那身紅衣依舊醒目，手中那柄標(biāo)志性的紅傘收束如杖，只是那臉色似乎一次白過一次，眉宇間的倦色也一次深過一次。
“來了？”海東來的聲音聽不出波瀾。
趙西陵沉默，長劍便是回答。
劍光如練，紅傘展開如屏，傘緣寒芒流轉(zhuǎn)。趙西陵的劍一次快過一次，一次險(xiǎn)過一次，劍尖直指那抹刺眼的紅。海東來的傘開合詭譎，傘面時而堅(jiān)如磐石格擋，時而旋如飛輪卸力，傘骨尖端暗藏的鋒芒更是刁鉆難防。但趙西陵能感覺到，那傘勢深處，少了幾分昔日的霸烈逼人，多了幾分沉靜的周旋。有時能逼得對方氣息微亂，風(fēng)中偶能帶過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恨意？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般灼心刻骨。復(fù)仇更像是一個懸在頭頂?shù)哪繕?biāo)，支撐著他日復(fù)一日地?fù)]劍。只是在某些練功后的寂靜里，長安飄雪的夜晚，阿幼朵那張明媚的笑臉會倏忽閃過心頭，像寒夜里一點(diǎn)微弱的暖光，帶來片刻模糊的柔和，旋即又沉入寂靜。而當(dāng)宋淑寧死前那雙緊盯著他的眼睛在記憶中浮現(xiàn)時，那目光無聲地攫住了他，呼吸在胸腔里一寸寸凍結(jié)，留下漫長而冰冷的窒息。
貞元二十一年。天子駕崩的寒流席卷長安。
也在這新舊交替的關(guān)口，消息傳來：海東來辭官，欲離長安。
趙西陵擦拭劍身的手微微一頓。離開？南下？他垂眸看著寒光凜冽的劍刃，兩年，二十七次挑戰(zhàn)。夠了。最后一次傾盡全力，給自己，也給對方一個交代。
長安城外，灞水長亭。
初春的風(fēng)裹著寒意，吹動新柳，卷起漫天飛絮，如雪紛揚(yáng)。
海東來孤身一人，緩步走出城門。一身舊紅袍，那柄收束的紅傘負(fù)在身后，一個簡單的行囊。他駐足，回望城樓，目光沉靜，最終歸于一片空茫，轉(zhuǎn)身踏上南下的官道。
趙西陵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道中，長劍斜指地面，攔住了前路。
海東來停下腳步，看著他，眼中無驚無瀾，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摆w西陵。”
“最后一次?！壁w西陵的聲音不高，字字清晰。
無需多言。海東來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放下行囊，反手抽出了那柄紅傘。傘柄在他手中一轉(zhuǎn)，傘面并未完全張開，只是斜斜地護(hù)在身前?！昂??！?p> 劍光如電！
趙西陵將兩年苦修盡數(shù)傾注于這一戰(zhàn)。身法催至巔峰，劍勢如狂風(fēng)驟雨，劍尖寒星點(diǎn)點(diǎn)，直逼要害。海東來的紅傘旋動如影，傘面堅(jiān)韌異常，精準(zhǔn)地格開一道道致命的劍光，傘骨尖端的鋒芒亦如毒蛇吐信，伺機(jī)反噬。
只是一瞬，傘面格擋后回收卸力的瞬間，海東來持傘的手臂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精微、近乎難以察覺的遲滯。那遲滯短得如同呼吸一窒，在密不透風(fēng)的防御上裂開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縫隙。
劍隨心動！
趙西陵的劍沒有絲毫猶豫，抓住這稍縱即逝的間隙，如白虹貫日，精準(zhǔn)地刺向海東。
“嗤——”
劍尖穿透紅袍，刺入皮肉的聲音清晰可聞。鮮血瞬間在紅衣上洇開，顏色更深。
海東來的身體猛地一震，悶哼一聲，手中的紅傘脫手墜地。他踉蹌后退一步，一手緊緊捂住傷口，臉色瞬間煞白，鮮血順著指縫涌出，滴落在官道的塵土和飄飛的柳絮上。
趙西陵收劍而立，眼神銳利如寒星。
海東來臉上因痛苦而微蹙的眉頭下，眼神深處卻是一片近乎釋然的平靜。
身形搖晃，仿佛氣力耗盡，重重摔在塵埃之中。那身紅衣鋪展開，身下的血跡在塵土中暈開，染紅了周遭飄落的潔白柳絮。那柄紅傘靜靜地躺在一旁。
趙西陵站在原地，長劍垂落，劍尖一滴血珠墜入塵土。他看著地上那片刺目的紅，又抬眼望向南疆的方向，眼神深處最后一點(diǎn)執(zhí)念如煙消散，只余一片空曠的澄澈。
不久，長安城將震動于一個消息：昔日千面飛賊玉面侯于城外擊敗傳奇海東來，“長安無首”時代終結(jié)！灞橋畔的點(diǎn)點(diǎn)血跡與那柄遺落的紅傘，將成為新傳奇的見證。
只有趙西陵知道，那灘血，是舊日恩怨的了結(jié)。
他用一場精心控制的“重傷”，換得了南下的路。
而他沒有再看長安城一眼，轉(zhuǎn)身，大步向北而行。
塞外的朔風(fēng)與烽燧，或許更能磨礪他的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