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唐德宗深沉的面容。他負(fù)手立于窗前,背對著海東來,窗外是大明宮殿的璀璨燈火,而他的眼中卻是一片莫測的深邃。
“你是說......”唐德宗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yán),“俱文珍要謀害朕?”
海東來單膝跪地,紅衣在燭光下如血般刺目:“是?!?p> 唐德宗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如炬:“你有何憑證?”
海東來抬起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東來就是憑證。東來說的話,句句屬實?!?p> 唐德宗冷笑一聲,踱步至龍案前:“你與俱文珍都算是朕寵信之人,你憑什么覺得......朕信你會比俱文珍多些?”
海東來神色不變:“東來不敢。東來只是將自己該說的告知陛下?!?p> 唐德宗盯著他看了良久,突然道:“其實要證明你所言不虛并不難?!彼种篙p叩案面,“只要拿下那名要刺殺朕的宮婢,嚴(yán)刑拷打便可知曉?!?p> 他目光陡然銳利,“海東來,朕命你將那人捉來?!?p> 海東來沉默片刻,緩緩搖頭:“陛下,臣不能領(lǐng)旨?!?p> “為何?”
海東來深吸一口氣,重重叩首:“臣斗膽,懇請陛下赦免一人死罪。”
“只赦免一個人?”唐德宗的聲音陡然提高,“夠嗎?據(jù)朕所知,牽連到此事的人可不只是一個人。”
他猛地拍案道:“海東來,你好大的膽子!“
海東來依舊跪得筆直?!氨菹录纫阎獣砸磺?,也應(yīng)當(dāng)理解當(dāng)中的原委?!?p> 唐德宗瞇起眼睛:“你的意思是......當(dāng)年朕害死了圣女,如今苗疆族長來殺朕來報仇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了?”
海東來迎上他的目光:“今日刺殺,俱文珍才是始作俑者。陛下不應(yīng)當(dāng)先將其問罪嗎?”
唐德宗突然笑了,那笑容中帶著幾分運(yùn)籌帷幄的從容:“他的事,朕心中有數(shù)?!?p> 海東來瞳孔微縮:“原來陛下一直心知肚明?!八俅芜凳?,“東來只求陛下饒恕苗疆一族。東來愿意舍棄如今所得一切?!?p> 殿內(nèi)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唐德宗長嘆一聲:“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沒想到你海東來到了這把年紀(jì)了,還是折在了一個情字上?!彼馕渡铋L地看著海東來,“你果真為了這個小丫頭,生了隱退之心?!?p> 海東來沉默不語。
唐德宗踱步至他面前:“好。自奉天之難你救朕一命。后來你也多次救朕于危難之中?!彼D了頓,“你求朕功過相抵,倒也不算無理。朕可以答應(yīng)你不再計較今日刺殺之事。但......”
海東來眼中閃過一絲希冀。
唐德宗話鋒一轉(zhuǎn),“朕也有一個條件?!?p> 他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朕要你答應(yīng),永遠(yuǎn)留在長安?!?p> 海東來猛地抬頭:“陛下難道早知俱文珍所謀卻任其發(fā)展,一切......就是為了臣留下?”
唐德宗直起身,負(fù)手而立:“兩年前你死里逃生,之后你便不再收斂錢財,也逐漸無心爭權(quán)。”他目光復(fù)雜,“滿朝上下誰不嘆你變安分了。朕知道......怕是這朝堂再也留不住你了?!?p> “可是東來,朕離不開你啊?!?p> 海東來苦笑一聲:“海東來......何德何能。”
唐德宗轉(zhuǎn)身望向窗外,“你一直是朕身邊最好的刀?!?p> 夜風(fēng)拂過,吹動燭火搖曳。德宗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朕答應(yīng)你,以你自由換取苗疆族人平安。至于那對母女,留他們在長安朕不放心?!彼谅暤?,“許她二人返回苗疆,無召,此生不得踏入中原!”
“陛下!“海東來急聲道。
唐德宗抬手制止:“東來,這已是朕最大的寬恕?!?p> ......
沉重的殿門緩緩拉開,海東來邁步而出。夜風(fēng)拂過他的面龐,帶著長安城特有的繁華氣息。他仰頭望向星空,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白日的對話:
“等事情都了結(jié)了,我就陪你回苗疆,再也不回來了。”
“真的?長安城里名馬美人,千金寶刀你都不要了?”
“不要了。有你已足夠了?!?p> “師父曾說,希望我能找到在塵世間永恒留戀之物?!彼谛闹心耄捌鋵嵞菚r,我最貪戀的便是陽光——那么明亮、溫暖,無處不在,卻又是我最不可及?!?p> 夜風(fēng)送來遠(yuǎn)處隱約的樂聲,他的目光穿過重重宮墻,仿佛看到了那個沐光而來的少女。
“師父,我竟如此貪戀這世間?!?p> ......
貞元二十一年,初春。
長安城依舊籠罩著料峭寒意,內(nèi)衛(wèi)衙門的書房內(nèi),燭火徹夜未熄。案牘堆積如山,海東來埋首其間,猩紅的官服在昏暗燭光下褪去了往日的凌厲,顯出幾分疲憊的暗沉。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未等回應(yīng),月霜行便推門而入。冷風(fēng)隨著她的腳步灌入室內(nèi),卷起案上散落的紙張。
“你果然還在這兒?!痹滤邪櫭辑h(huán)視這間密不透風(fēng)的屋子,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與久未通風(fēng)的沉悶,“雖說眼下內(nèi)廷事務(wù)繁重,也不至于讓你整日都困在內(nèi)衛(wèi)處理?!?p> 她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緊閉的窗欞,“福伯說,你都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有回府了?!?p> 新鮮的空氣涌入,帶著初春特有的清冽。
海東來抬手擋了擋突如其來的光線,眉頭微蹙:“聽說貴妃親賜了婚約,是韋家難得讀書上進(jìn)的好男兒。”他的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你不籌辦婚事,怎得有閑心到這來煩我。”
月霜行冷笑一聲,指尖拂過窗欞上積落的灰塵:“圣上圣體欠安,滿京城何家敢在此時操辦婚事?!彼D(zhuǎn)身看向海東來,“若不是福伯求我,你當(dāng)我愿意在你面前自討沒趣?!?p> 海東來重新低下頭,朱筆在奏章上勾畫:“他多管閑事罷了?!?p> 月霜行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沉默地站在窗前,讓春風(fēng)徹底滌蕩這間沉悶的屋子。片刻后,她離去,沒再關(guān)上那扇厚重的門扉。
突如其來的穿堂風(fēng)卷起案上的紙張,雪片般紛飛飄散。
海東來抬頭望向窗外——不知何時,長安城飄起了今春的第一場雪。細(xì)碎的雪粒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恍惚間又想起那個雪球,以及那年除夕夜景。
噬心之痛突然襲來。
他的手指猛地攥緊胸前的衣料,指節(jié)發(fā)白。那痛楚從血脈深處翻涌而上,如同千萬根細(xì)針同時刺入心臟——情蠱在發(fā)作。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苗疆圣殿內(nèi),阿幼朵已經(jīng)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三日未出。
藍(lán)圖雅推開雕花的木門,看到女兒蜷縮在床榻上,雙臂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淚水無聲地浸濕了繡滿繁花的被褥。聽到動靜,阿幼朵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是他在思念......”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手指無意識地揪著心口的衣料,“阿娘,他的心好痛.......”
藍(lán)圖雅快步上前,將這個顫抖的身軀擁入懷中。作為過來人,她比誰都清楚情蠱的威力——分離的痛楚會隨著思念與日俱增,中蠱之人越是深情,越是鉆心噬骨。
“娘知道......“藍(lán)圖雅輕撫著女兒的長發(fā),眼中盈滿心疼,“娘都知道......“
阿幼朵在她懷中無聲啜泣,淚水浸濕了母親的衣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山風(fēng)突然推開了未鎖緊的窗戶。
漫天的柳絮隨風(fēng)涌入,潔白輕盈,在夕陽的余暉中紛飛旋轉(zhuǎn)。阿幼朵怔怔地望著這景象,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那分明是長安城的大雪,是海東來和她看過的最美風(fēng)景。
柳絮落在她的掌心,又隨風(fēng)飄遠(yuǎn),消散在千山萬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