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兒，獨孤楓雪頭皮一陣發(fā)麻。她不禁在心里咒罵道：黑澤滕凈人面獸心！就算是養(yǎng)子，就算養(yǎng)來是做殺手之用，難道他對歸海光三兄弟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腦海里剛略過這個念頭，獨孤楓雪就覺得自己愚蠢到了極點。在欲望面前，感情算什么？古來多少人為了那毫厘利益拋妻棄子？就連自己的叔叔和表弟都不顧血脈親情，爭奪著蒼離殿正中的那一方王位。
惋惜之余，她問歸海光：“既然你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縱火案，為什么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你的弟弟講清楚呢？”
“這件事我怎么講得清楚？”歸海光看似平靜，但夜幕下，他的眸子里溢滿了殺氣，“被帶到東瀛的時候，他們倆還是襁褓中的奶娃娃，對親生父母一點印象都沒。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我說的是事實。單憑親人之間幾分相似的容貌就證明我說的是真話嗎？根本立不住腳！”
“有這事情不怪他們?！睔w海光垂著眉說：“憑心而論，如果不是我依稀記得我原名叫歸海光，腦子里有個模模糊糊的朝廷武將的形象，也許我看到縱火案資料的時候，我也會認為那是陰陽師繼承人挑撥我和黑澤滕凈之間的關(guān)系?！?p> “呼……這件事我根本沒可能解釋清楚，在我兩個弟弟的眼里，我就是背叛‘父親’，背叛家族的叛徒?！睔w海光凄涼地自嘲道：“在他們眼中，黑澤滕凈就是他們的親生父親。給我們那么優(yōu)渥的生存環(huán)境讓我們接受良好教育的人，怎么可能是壞人？”
歸海光的無奈讓獨孤楓雪一陣心酸。
“解釋不清楚的……”歸海光凄苦一笑，“他們?nèi)ナ赖臅r候才十一歲，連正常的是非善惡觀都還沒形成。還處在對長輩絕對信仰的年紀。黑澤滕凈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完全控制了我的兩個弟弟……他們覺得黑澤滕凈給他們奢侈的生活，對他們的各種要求百依百順就是對他們的好，對他們愛。當我告訴他們，黑澤滕凈不是我們的親生父親的時候，他們根本不相信?！?p> 歸海光望著漆黑的前路，說：“就像我弟弟質(zhì)問我的那樣。如果黑澤滕凈只想把我們培養(yǎng)成殺手，他為什么要給我們奢侈的生活。還把我送進了東瀛最高學府？如果他不愛我們，就只教會我們殺人不就好了嗎？”他沉默了。
這樣的問題豈是三言兩語就能回答清楚的？獨孤楓雪能體會歸海光的無奈。你以為自己能證明某人用心險惡，可真正用心險惡之人會給你證明的機會嗎？黑澤滕凈就是這樣的人。
歸海光弟弟們的邏輯沒錯。如果只是培養(yǎng)一件武器，就應(yīng)該像皇叔對待囚夜那樣。沒有奢靡的生活，沒有蓋世的權(quán)利，只給你選擇生死的權(quán)利：你不殺人，就被人殺，這才是被當做武器使用的人該有的待遇。
“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我不想說了。”歸海光拒絕回憶起那段兄弟間自相殘殺的往事。他眼神冷若冰霜，道：“我的傷就是殺他們倆時留下的。也算是上天對我絕情的懲罰?！?p> 夜色漸濃，漸漸升起的月光照亮了腳下的路。
歸海光自我解嘲道：“我們?nèi)值芏返媚闼牢一罹褪呛跐呻鴥粝胍慕Y(jié)果。他最想看到我被兩個弟弟殺死。卻沒想到我為了活命，反殺了我的兩個弟弟。但我身受重傷，叛變的事情也坐實，只能離開組織，我之前想好的計劃也不可能再實施了?！?p>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暴露了身份，又身負重傷，加上黑白兩道的聯(lián)合絞殺，我能不能活下去都成了問題，更別說阻止黑澤滕凈了。”
歸海光的無助獨孤楓雪深有體會。就像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姓獨孤又能怎樣？沒有戾天和宇文氏的庇佑，又不通靈道，說來說去就是一只菜雞。除了想方設(shè)法活下去，還能奢望什么？
歸海光搔了搔頭發(fā)，說：“我也不想坐以待斃。傷勢稍微穩(wěn)定一點之后，我就逃出了黑澤滕凈掌控的城市，躲到鄉(xiāng)下去了?！彼有Φ溃骸半x開的時候，我還慶幸，這些年忙著跟陰陽師斗智斗勇，沒去尋找過沈秋池。哪知道……當我饑寒交迫，幾乎死過去的時候。我被一個小姑娘救了。我昏迷過去之前，看見她的脖子上掛著一顆粉色的勾玉。”
“沈秋池？！”獨孤楓雪的心都緊了，她真的不希望這個小姑娘是沈秋池。
“是。她是沈秋池?！笨蓺w海光的回答讓獨孤楓雪失望了。歸海光眉眼淡淡地說：“如果我能再回到我和沈秋池相遇的那天，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p> 聽到這樣激烈的言辭，獨孤楓雪知道背后肯定有什么曲折的原因。
“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沈秋池和她的爺爺奶奶已經(jīng)照顧我快一個星期了。”歸海光眼底全是自責?！爱敃r我被黑澤的手下追殺，如果我留在沈秋池家，肯定會把那些人吸引過來，我必須馬上離開。不然沈秋池就會有生命危險。我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準備離開。但沈秋池的奶奶卻把我攔下來了?！?p> “老奶奶認出了我是歸海光?！睔w海光眼底涌起一絲幸福，“她奶奶說我的眼睛跟我爹長得一模一樣。說完，她從她的化妝盒里拿出了一張我家的全家福。”歸海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在月色下亮晶晶的?！叭腋＞褪俏液臀业镌谝黄鸬漠嬒瘛Ｄ鞘俏业谝淮卧谕粡堈掌峡匆娢覀?nèi)?。三張帶著某種割舍不斷的羈絆的面孔?！彼钌畹匚丝跉?。
“那是我爸爸帶隊到東瀛，大約料到了這次任務(wù)十分兇險。所以，臨行前就帶我和娘去畫了像?！睔w海光說，“畫像上，除了我自己，我真的認不出我爹和我娘了，我只能從自己的五官上找到與他們的聯(lián)系?！?p> 獨孤楓雪聽得有些哽咽。那五官上雙親的影子就是割舍不斷的羈絆。
歸海光吸了吸鼻子說：“從沈秋池奶奶那里，我終于了解到了我爹最后的日子都在東瀛做了什么事?！彼苏碜诱f：“我爹的師父，因為燒傷，人已經(jīng)殘廢了。帶著沈秋池在城市最陰暗的角落等我著我爹去救他?？上?，我爹走進東瀛的時候，黑澤的手下就盯上了他們。等他們接到師父的時候，黑澤滕凈已經(jīng)斷了他們回家的路?！?p> “一場火拼之后，只剩我爹和另外一位叔叔。他們知道回不去了，只能退而求其次，讓沈秋池活下來。就把她的生辰八字，本名和遭遇用華夏國語言寫下來，裝在了沈秋池身上，將她遺棄在了鄉(xiāng)間。之后他們兩人繼續(xù)逃亡?！睔w海光說：“我的全家福，我爹也夾在了信里，他在信里說，一個叫歸海光的男孩，長大之后，一定會來找這個女孩，帶她回華夏的?！?p> “那時候你不是叫黑澤光嗎？”獨孤楓雪不知道老奶奶怎么認定歸海光就是接走沈秋池的人。
歸海光說：“中槍之后，找庸醫(yī)看過，說我活不過三年。以我那時候的處境來看，我要不死在黑澤滕凈的手，要不就死在血管爆裂上。不管哪種死法，都不會有家人來給我收尸。按東瀛規(guī)矩，無人認領(lǐng)的尸首，火化之后，骨灰會被撒進大海。我那時候才十三歲，想到自己要做孤魂野鬼不免有些凄涼。就把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紋在了身上。想著若是遇到好心的收尸人，能給家里去封信詢問下。說不定舅舅姨媽什么的，能接我的骨灰回華夏。”
說著，他把手臂從衣服里退了出來，抬起胳膊讓獨孤楓雪看了看他右臂腋下。
白凈的皮膚上，隱隱看見已經(jīng)褪色的“歸海光”三個字和一串地址。月光朦朧，獨孤楓雪只看清了地址頭兩個字：“中國”。那是華夏國的別稱嗎？
歸海光似乎想起了什么，只匆匆讓獨孤楓雪看了一眼，就穿上了衣服，說：“沈秋池的奶奶認識華夏文。他發(fā)現(xiàn)我腋下的紋的地址，和我爹留下的照片上的地址一樣。”
“這么巧合嗎？”獨孤楓雪問，“你只是隨心走到一個地方就遇見了沈秋池嗎？”
“不算是巧合?！睔w海光說：“那時候想到自己要死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了爹娘。娘我沒法祭奠，爹我至少可以沿著他走過的路走一遍，也算盡了做兒子的心。他的行蹤，我在黑澤滕凈的檔案室里查到過。遇見沈秋池的地方離他殉職的地方不到四百里地。”
獨孤楓雪哽咽了，她吸了吸鼻子。“那收養(yǎng)沈秋池的人家，難道不知道她得罪的是什么人？”
“知道?！睔w海光說：“老奶奶知道?！?p> “他們不怕黑澤滕凈找來嗎？”獨孤楓雪詫異地問。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五十年前華夏和東瀛的那場戰(zhàn)爭嗎？”歸海光將話題轉(zhuǎn)向了戰(zhàn)爭。
獨孤楓雪一愣，問：“和那場戰(zhàn)爭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場戰(zhàn)爭雖然打的慘烈，但最后華夏贏了?！睔w海光軟笑道：“戰(zhàn)爭最開始的時候，東瀛認為他們必勝，所以戰(zhàn)爭前期的時候，有很多東瀛人隨軍到了華夏定居。卻沒想到東瀛最后戰(zhàn)敗了。撤退的時候，很多傷病和這些前期來華夏定居的東瀛沒能離開?！?p> “兩國交戰(zhàn)，戰(zhàn)敗的一方要承受的結(jié)果很殘酷。華夏朝廷雖然沒有下旨一定要趕盡殺絕，但百姓對東瀛深惡痛絕。很多沒能走掉的東瀛人就成了華夏百姓泄憤的工具。很多人埋骨華夏土地?！睔w海光一個勁兒的搖頭說：“但冷靜下來想想，百姓從來都不喜歡打仗。幾乎所有的國與國之間的戰(zhàn)爭都是最高領(lǐng)導層做的決定。雖然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戰(zhàn)敗了就要承擔后果。但很多人在戰(zhàn)爭中從沒傷害過一條性命，若要這些善良的人來承擔責任確實太不公平了。”
“收養(yǎng)沈秋池的老奶奶就是當時被遺棄在華夏國的東瀛普通百姓。她在戰(zhàn)爭中從來沒傷害過一個人。所以，她居住的地方的華夏人，在肅清東瀛遺孤的時候，保護了她。讓她活了下來。等時局穩(wěn)定了之后，大家又湊錢把她送回了東瀛。她收留沈秋池，就是為報當年華夏人救命之恩。”
一時的善舉總算得了回報。獨孤楓雪心頭一暖?！昂髞砟?？你帶沈秋池走了嗎？”
“我很后悔我選擇帶她離開這件事?！睔w海光不掩飾自己的無知?！叭绻俳o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不會讓沈秋池知道自己的遭遇?！?p> 獨孤楓雪不解地看著歸海光。
歸海光抬頭望著天上那輪已經(jīng)開始虧損的月亮，自責地笑道：“沈秋池被收養(yǎng)的時候，才半歲。就像被我殺死弟弟們一樣，她哪里記得自己是華夏人，哪里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在老奶奶和她的丈夫的呵護下，沈秋池的過著不富裕但是無憂無慮的生活。她早就融入到東瀛人的生活中去了。”
“我見到沈秋池的時候，她十二歲了。如果不是見到了她掛在脖子上的勾玉，我根本認不出她就是黑澤滕凈暗殺名單上的那個小嬰兒。為了掩蓋她的身份，老奶奶搬了好幾次家，甚至都不敢教她說華夏語，她說著一口流利的東瀛話，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東瀛小姑娘?！?p> “經(jīng)過那么長的時候，就算沈秋池站在黑澤滕凈面前，黑澤滕凈也不敢認沈秋池?！睔w海光嘆了口氣，嘲笑著自己的愚蠢，“再想想，黑澤滕凈要的只是勾玉。我要是想沈秋池一世安康，只要帶走勾玉不就好了嗎？為什么我連她也一起帶走？我太蠢了?！?p> 獨孤楓雪也覺得奇怪，歸海光那么聰明的人，為什么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歸海光自嘲道：“我那時候時日無多了，也許希望利用有限的時間了卻爹的心愿吧……”他歪著頭，看著那輪弦月，說：“如果能把沈秋池送回華夏，也許我就贖了我殺死兄弟的罪，至少我讓那些因為沈秋池而殉職的叔叔們的死有了真正的意義?！?p> “但我真的太蠢了！”歸海光低下頭，看著地上清冷的影子，說：“黑澤滕凈的五指山是那么容易逃脫的嗎？”他用力的搖著頭，“我們在逃回華夏的路上，被黑澤滕凈狙殺。到常陸洲之后，我和沈秋池便失散了?！?p> 故事講到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