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起風了,蔽日的云層被吹散,照的葉子一片水青。
透徹的樹影,就那樣一團團拂過他們二人的衣衫。趙子遇跟在他身后慢慢走著,捋著案發(fā)后的線索。
紛繁雜亂的信息,似亂麻,也似敗絮。但這些敗絮,又像是粘黏在同一張蜘蛛網上,仿佛脈絡就在其中,只消抓緊一縷關鍵蛛絲,收緊蜘蛛網,那些雜亂不堪的敗絮便會合攏顯出本來的面貌。
只是這關鍵的蛛絲,到底是哪一根呢。
走到馬車旁,絲竹聲漸漸淡去了。趙子遇回過頭,隔著郁郁蔥蔥的榆樹往回看,依稀可見豎立在宮墻后面的樓閣。
皇宮廷苑反著那般明亮的光,如同沒有一絲陰暗之處??删褪悄菢拥奈《敕比A下,深埋著她賭上性命也要尋找的東西。
若是不能抓住蛛絲,揭露眼下的真相證明自己,大概一輩子都沒有資格去敲擊皇城的磚瓦了吧。
不知不覺,握緊了雙拳。
陸仲安側頭注視著她,那病氣未消的面容,在一片清透的葉影下,滿是決絕和堅毅。風吹過來,樹葉晃動,她渾身的光影也跟著波動,像是聯動的湖水般,漾皺了他心底的某一方。
可是這樣一個女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卻看不到。忽然就想起高遠說的,他同她,更不熟識。她分明就站在他面前,伸手便可觸及的地方,卻也陌生得令他生畏。
完完全全,一無所知。
目光掃到她身后的朱漆,眸色不覺暗淡了幾分,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你的衣服臟了?!?p> 趙子遇回過神,轉身看他,愣了一會,才拽著自己的衣袍,往后看了看。
湯泉宮新建成不久,宮墻上的朱漆還未晾干。她在后園為了躲避高遠,身后蹭上了一大片朱漆,因著在身后,她竟然一直未有察覺。
只是……高遠走在她身后時,也沒有察覺么。
用手拍了拍那些朱漆,手心里也變成了紅色。這樣坐進馬車,一定會蹭地到處都是。朱漆里面和了油,甚是難洗。要是弄一點點在他的馬車上,這個有潔癖的人,說不定會當場把她的腦袋擰下來。
為難中,陸仲安已經從車廂里取了備用的衣袍。正要遞到她手里,卻見她站在那里,攤開的雙手上,全是紅色。不禁微闔了眼睛,抬手扶額。
趙子遇以為,這個人一定會把她扔在這里,拂袖而去。好在今日天色尚早,走得快些,應該來的及趕回去。
然而,就在她回頭看天色的時候,面前的人卻往園中去了。趙子遇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只愣愣站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他才回來,手里竟是掬著一盞荷葉。
陸仲安見她怔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緩步走到她旁邊,將荷葉輕輕挨在她的手心上。荷葉上掬的清水便流過那些朱漆。微風吹徐,趙子遇的衣擺,連同他的衣擺都浮動起來。
清冽的荷香,就那樣措不及防地,在二人周身蔓延。
朱漆沾了水,有些融開,趙子遇忍不住用手指去撓。陸仲安怕她弄的一手都是,連忙止住,待荷葉上的水全部傾瀉而下,他才拿出帕子,一點一點,將她手上的朱漆擦去。
此情此景,趙子遇不由得感慨,這人為了不弄臟他的香車,還真是不嫌麻煩。不會水,都敢去摘荷葉,這種愛干凈的程度,著實令人發(fā)指。
“多謝?!彼α怂Ω筛蓛魞舻氖?,趙子遇禮貌地朝他頷首。
陸仲安沒說話,趁她頷首的時候,伸手扯開她的腰帶。這種宮絳的系法為了好看,是個隱藏式的活結,幾乎一扯就開。不待趙子遇反應,宮裝的外衫就被他拽下來,滑到了地上。
“你做什么?!壁w子遇一驚,連忙往后退去,絆著膝下的外衫,險些向后跌去。
陸仲安反應迅速,一把抓住她的中衣袖子,將她拉了回來,見她還要往后躲,不免有些皺眉。干脆放開她,將備用的外衫丟給她。
“陸府的馬車,不載臟東西。載你已是破例,難不成,還要載這茍且之物?!?p> 趙子遇趕緊將外衫套上系好,抬頭看他:“什么茍且之物?”
“這朱漆如何沾到的,你心知肚明?!标懼侔怖湫Γ辉冈倏此?,轉身上了馬車。
趙子遇望著他氣呼呼的背影,一臉莫名其妙。還能怎么沾到的,不就是不小心蹭到了。至于說的這么難聽嗎,若是當今圣上知道他把宮墻上的朱漆說成茍且之物,還不得氣暈過去。
默默搖搖頭,趙子遇低頭撿起外衫,包在剛才的荷葉里,跟著上了車。
出了宮城,行上荒道,陸仲安二話沒說,從她懷里奪過荷葉包袱,扔出窗外。
“你怎么回事?”趙子遇忍不住道:“那是新制的衣服,回去洗洗便會潔凈如初了。況且我用荷葉包著,并不會臟著你的車,你這是何必呢。”
陸仲安面無表情,鐵青著一張臉:“這么稀罕那外衫,就下去撿好了,沒人攔你。”
“你……”趙子遇還想說什么,思及寄人籬下的處境,卻是閉了嘴。
和一個有毛病的人講道理,實在不值得。
馬車走了很長時間,車里一片死寂。
陸仲安看了看她,見她望著車窗內的牡丹花紋發(fā)呆,不禁又想到不熟識的那句話來,不甘心的驅使下,他問道:“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趙子遇正在心下捋著高睿的證詞,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趙……叫什么不行?!?p> 及時地將剩下兩個字咽回肚子里,趙子遇看了陸仲安一眼,輕哼一聲,撇過頭不再理他。
只是這漠然的面容下,她心跳的厲害,全身的經脈都懸著。但愿他聽不出來,這個人的問詢能力有些過于駭人,果然是稍一放松,就出問題。
心有余悸地捏了捏手指,她的余光時刻留意著陸仲安。
還好對面的人只是半闔了眼睛,沒再說什么。
趙子遇不敢讓他細想,連忙岔開話題:“關于高睿,似乎還有兩個疑點?;馂漠斕?,他是否和娟兒一起去尋的蘇晚風,以及是何時折返的。據劉老伯的說辭,他們折返時,火勢已經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