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太子和環(huán)淵脫離了所有的護衛(wèi)，來到城外。按照環(huán)淵與那人的約定，他們走到了一處溪邊。
小溪似乎是從山上下來，溪寬不過短短數(shù)尺，用力一步便能跨越。銀色的月光灑在水面，映照出魚鱗般的波光。
等了一會兒，那人終于出現(xiàn)了。
來人是個女子，頭戴著蒙了一層細紗的斗笠，遮住了臉，婀娜玲瓏的身姿用一身素白的裙衣包裹，留出裙下畫線的修長玉腿，平立在溪流邊上的頑石之上，微風過隙，蕩漾著怪異的花香。
“拿著?！迸尤咏o兩人各自一頂白色的斗笠，一件白袍。
兩人各自接住后，皆是奇怪地看著女子。女子身上沒有流露出半分所謂情緒的東西，不似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卻像是平淡如流過的溪水。
“敢問姑娘尊姓大名？”女子的身份大有疑問，太子當然不會放過。
“女邪?！迸拥鼗貞f完便抬頭看起了天上的月。
“女邪……”太子念了一遍名字，一開始還以為是某個風塵女子的藝名，但細想時又覺得不妥，有些失禮且冒犯了。
“我聽環(huán)淵說，你與天神教有仇，能否仔細說來？”
“我們是來找大天神殿的，不是來閑聊的?！迸罢Z氣依舊平淡，連拒絕也平淡如水。
太子有些尷尬地抓了抓頭，沒想到對方完全不給他這個面子。
“大天神殿，就是主神殿吧？”他又說。
女邪點點頭，沒再說話。
環(huán)淵注意到她一直在盯著月亮看。想起來她曾跟他說過有月分三色的說法，于是也抬頭盯著月亮看。
今夜的月，過分的圓了。月影中透著些許淺紅色的暗影，正在逐漸壯大。而在月的邊緣處，正發(fā)散著青藍色的光。
環(huán)淵未見過這般奇異的景象，一時看得迷了。
紅色的暗影很快占據(jù)了月的一半，剩下的部分仍在發(fā)著銀色的光。月邊上的青藍色光環(huán)壯大了一圈，將光芒映射到周圍的云上，構(gòu)成一幅奇異的畫。
“可以了，把東西穿上，閉上眼睛，引路人就要來了?！迸说穆曇舸蚱茖庫o。
環(huán)淵和太子反應過來，未容過多思索，先是穿上白袍，而后戴上了斗笠，緊著合上眼睛。
就在合上眼睛瞬間，仿佛周圍的世界落入徹底的黑暗，四周的聲音空前地明顯了起來，明顯地感覺到耳邊溪流的水聲越來越大了。
忽然，在一片黑暗中出現(xiàn)了星點光亮。原來是一只螢火蟲正圍著他飛舞。
太子正詫異自己合上眼睛仍能看到螢火蟲，但螢火蟲逐漸飛遠了。
詭異的是，此刻的他仿佛失了魂一樣，在螢火蟲遠去的方向，他慢慢挪開腳步，也跟著走了上去。
太子不確定這種情況下究竟是被人控制住了身體，還是自己的意念所為，顯得迷蒙與詭異。
這一場行走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螢火蟲才終于在眼前消失，而他們也隨之停下腳步。
“到了?！迸说穆曇敉蝗豁懫稹?p> 兩人同時睜開眼睛，把頭上的斗笠摘下。
就在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入目而來的是一條長長的鐵索橋，連接著他們此處的山頭和對面隱沒在黑影中的懸山。
之所以說是懸山，是因為這座山看起來像是懸浮在空中的，山腰下浮著厚厚的云，周圍沒有任何茲連的山體，靠著數(shù)道長長的鐵索橋連接著四面八方的山頭。
懸山之內(nèi)，林影蔥蔥，幾乎掩蓋住所有的建筑，只留出頂峰一個尖銳的塔尖。
幾乎可以斷定，那就是大天神殿的位置。
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此時來到這里的不止是他們。
行人皆披著白袍，頭頂同樣白色的斗笠，手舉著火把，從四面八方的山頭慢慢摸上鐵索橋。很快在他們的視野里，各處的鐵索橋上都爬滿了點點的火光，信徒們舉起的火把在黑暗中如同螢火蟲一樣通往懸山。
“寒單城已經(jīng)封閉，沒想到還會有這么多人。”環(huán)淵感嘆。
“信奉天神教的不只是寒單城人，清河郡內(nèi)的其他城池，哪怕是會臨和紫郡中也有不少信徒?！迸暗鼗貞缓笠颤c起了火把，跟了上去。
太子和環(huán)淵沒帶火把，但還是跟上女邪，同時把斗笠重新戴上。
“凌姑娘……”
“不要說話?！?p> 太子剛要開口，不想被女邪直接堵了回去。于是只好收口，靜悄悄地跟在身后。
環(huán)淵并不多見太子吃癟，不過女邪是他們的引路人，說什么自然也得聽著。
過了鐵索橋后，他們跟著隊伍一路前進，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隱匿在林影后面的巨大建筑。
一座不太像人類建筑物的高大建筑，類似魔族的城堡，塔頂又像神族的設計。
巨大的旗幟鋪滿了城堡前面整個城墻，金色的橫長豎短的十字，中間綻放著血色的血蘭，這既是寒單城的標志，也是天神教的標志。
此時排成隊列的信徒紛紛丟掉火把，轉(zhuǎn)而換成雙手合十作禱告狀。女邪也是同樣的動作，太子和環(huán)淵不得不跟著做。
進入城堡后，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廣闊無垠的廣場。廣場造型類似六角星，中間是血蘭樣式的圣火，正在熊熊燃燒之中。早來的信徒圍著圣火而坐，合手祈禱。他們這些后來的，自然也跟著隊伍圍著圣火坐下了。
“濯濯凡山，落落神崗。周天之神，天地之光。世教不尊，世道不悟，污濁溶于大地，橫流逐于四海。周天之神，天地之光，神道復始，萬象歸真……”
突然，仿佛咒語般的圣歌從廣場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蕩滌在這座藏于懸山內(nèi)的大天神殿的每個角落。
廣場內(nèi)的教徒紛紛跟隨念了起來，又像是唱了起來。
太子和環(huán)淵圍坐在中間，聽著咒語般的圣歌，先是漸漸地感到無所適從，后來甚至開始有些頭疼起來，大腦逐漸脹痛得厲害。
這時候，有人遞給他們各自一枚血蘭的新芽，放在他們的手心上。皓黃色的新芽，略帶皺絲，表明它已經(jīng)死去，大約是剛出芽不久就被摘下了。
但血蘭芽剛放到他們的手心里，頓時便覺得有一股異香從中散發(fā)出來，直通入鼻尖，如同滲入骨髓里去，讓人為之一振，徹底清醒過來。
“他們念的是天神教經(jīng)典，周天神辭的天尊一節(jié)，目的是歌頌天神。周天神辭已經(jīng)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本身就是一本咒語寫成的書。當念誦者以誠心念誦時，咒術便會發(fā)動，形成一個精神念場，不虔誠的人位于其中，會感到極大的痛苦?！迸捌届o地解釋。
太子和環(huán)淵驚訝地看著她。
比起所謂咒語問題，他們更驚訝的是女邪在滿是教徒的場內(nèi)平靜說話，全然不顧暴露的風險。
意識到他們異樣的眼光，女邪繼續(xù)平靜解釋道：“他們已經(jīng)沉浸在精神念場之中，換句話說，就是達到了忘我狀態(tài)，不會注意到我們說些什么?！?p> 兩人才大松出一口氣。
不過對于多人誦念的場面，多少讓人感到震撼，尤其是其中有不少人一邊念誦，一邊痛哭流涕，樣子極度撕心裂肺，仿佛經(jīng)歷了什么生離死別一般。
目睹這種場面的太子，更加確定了天神教作為邪教的本質(zhì)。
“天神教到底是什么，為何能讓他們?nèi)绱蓑\？”太子喃喃道，又像是在問女邪。
“殿下聽說過古仙道么？”女邪扭過頭來看他。
太子茫然搖頭。
“這是我是從我老師那里聽到的。相傳天神引靈猴造化，仿造神族模樣創(chuàng)造人族，但由于人類靈魂不適合修煉，天神于是降下祝福。天神的祝福有點類似于咒印，他將其命名為仙道。這種力量可以幫助人類吸收靈氣，駕馭自然，有甚者更是能達到掌控禍福、因果的程度。如今道宗追求的天道和那時的仙道相比，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禍福、因果的掌控。天道認為其為天機，不可掌控；而仙道則自認福緣為一切氣運根源，既可被追尋，亦可被賜予?！迸版告傅纴?。
“這世間的福緣真的能尋到，也真的能被賜予么？”太子冷笑，語氣里帶著不屑。
“如果某樣東西不被證偽且被廣泛信任，那就證明它是存在或者是有效果的?！杯h(huán)淵顯得憂心忡忡。
“不錯，它確實是存在的?！迸白C實了他的憂心。
環(huán)淵所憂心的是如果福緣可以被賜予，那么自然也可以被剝奪，事實上這等同構(gòu)成了剝削。
女邪繼續(xù)說：“但即便是我的老師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實現(xiàn)的，聽起來就像是某種世界的規(guī)則，而不是現(xiàn)實的規(guī)則。天神教的賜福也來源于仙道，不過與外界不同的是，彼時天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對寒單人進行賜福，但也同時讓寒單人背負與世隔絕的詛咒。寒單人的力量遠勝過其他人類，但卻永遠無法離開寒單。一旦離開超過半年，身體就會被溶解而死，就連和外界人類結(jié)合也必然生出怪物。寒單人被鎖在這座城里，替神族看守，成為了人間的異類，也是最特殊的天神下民。”
“我早聽師父說過寒單人背負的奇異詛咒。”環(huán)淵點點頭，“所以我能理解寒單人不信任外界，但我聽說八千年前，神族歸還大地之時，曾提出過要去除寒單的詛咒，是當時的寒單城留守者拒絕了。道家的書籍記載那位留守者就是天神教的創(chuàng)立者?！?p> “嗯，神族確實有提出這個想法。但在周天神辭的記載中，所謂去除詛咒的方式是要抹除掉所有的寒單人，而讓城外的其他人進入寒單。所以留守者拒絕了神族?！迸捌届o地說。
環(huán)淵和太子相視一眼，皆表情復雜，這種情況下很難說明二者的記載的真?zhèn)巍?p> “對了，那位所謂的留守者并非寒單人。周天神辭的最后記載了他代表人類和神族達成協(xié)議的故事，談不上歌頌，倒是有些平淡。正因為他的身份，寒單人才免去了被抹除的命運。”
“帝子法！”環(huán)淵和太子二人震驚得同樣脫口而出。
所謂帝子，是指八千年前神族代管人間時委派的四位掌管者，分別為“仁”、“禮”、“武”、“法”。這四人均為人類，人類的記載中對他們的描述極少，只知道帝子法是最后一位帝子，代表人類和神族達成了人類自立的協(xié)議。但同時帝子法也是一位有名的暴君，協(xié)議達成不到兩年就死在了起義的怒火中。
“不可思議，放天城通文閣曾對各地古書進行解讀，始終未能從寒單城的古書中得到任何有用信息，沒想到天神教本身已有解讀?！碧硬坏貌粚Υ藝K嘖稱贊。
“其實天神教的其他人也解讀不出什么，自神族歸還大地后，天神教就銷聲匿跡了。直到三千年前一位天神教的大主教才解讀出來，不僅如此，他甚至重啟了賜福之道，令天神教起死回生?！迸暗恼Z氣頗為不屑。
“沒了天神，這賜福從何而來？莫非他與神族重新達成了聯(lián)系？”環(huán)淵和太子同樣不解。
“和神族關系不大。”女邪忽然扭頭望向廣場北側(cè)的高大直塔，巨大天神教旗幟掛在塔中間?！八薪掏降馁n福都來自那座通天塔。周天神辭里面說通天塔的力量來自天之神?！?p> “天神和天之神有什么區(qū)別嗎？”太子感覺有些亂。
“周天神辭里面說，天之神是人族的創(chuàng)立者。天神教里面的天神是指天之神，而非北庭神族。不過周天神辭在天慟一章中記載天之神的逝去，從而導致自八千年起賜福中斷這一歷史。三千年前的賜福重啟時，教廷宣稱是天之神復活所致，但具體的原因我就不知道的了。對了，三千年前的賜福持續(xù)時間并不長，很快就因為當時大主教的失蹤而中斷了。直到三十年前，現(xiàn)今的大主教惑無心號稱得到傳承，重啟了賜福，才讓天神教再度鼎盛起來?！?p> “那周天神辭到底源于何處？”相較于所謂天之神，環(huán)淵忽然對這部天神教的立命經(jīng)典更感興趣。
他從前奉至人命令下山游歷，見過一個廟雖小但膽子不小的邪教，身披黑衣而脖纏精鐵，手里捧著書卷，謂之大圣先經(jīng)。但經(jīng)過他一番釜底抽薪的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那本所謂的大圣先經(jīng)不過是幾個強盜騙子為了把自己的強盜邏輯合理化的產(chǎn)物。所以只要弄清“經(jīng)典”來源，謊言便會不攻自破。
“最早的周天神辭出現(xiàn)在距今八千年前，是以神鹿之皮書寫。至于是何人書寫，又是何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從考究，唯一能被證明的東西是寒單城人確實從它那里得到了力量。周天神辭一共分為五章，分別為天尊、天賜、天刑、天變、天慟，指代天之神的一生。”
這時太子和環(huán)淵同時望向那座高塔。如果周天神辭是真的，力量的賜福真的存在，那這賜福的機理毫無疑問來自這座神奇的高塔，所有的秘密也都存在于這座塔里。
突然廣場響起了鐘聲，周遭的念誦聲逐漸消止，三人也同時停止了說話。
黑夜中，江白如矯健的黑貓般潛入，借助院落內(nèi)盆栽的遮擋快速接近一名同樣隱藏在黑暗里的黑衣人。
在敏捷地解決掉他后，從他身上摸出了公輸家族的家徽腰牌。這些散落在丞相府各地的黑衣人是今夜府內(nèi)的守夜人，但他們顯然犯了錯誤，就是當他們也藏身暗處的時候，很容易就會被真正的暗影替代，且無知無覺。
江白就這樣替代了他的位置。
在等待了一陣后，目標人物逐漸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公輸右走到了這附近，左右看了看，緊接著一擺手，周圍的黑衣人紛紛從各處陰影脫離而去。
江白自然是不動如山。貴為盜榜第二的她，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甚至有些過于出色了。
盜之道，首要的是不動聲色。她在七歲時就開始練習這門技巧，那時主要是為了對付她的老爹。經(jīng)過多年的苦練，真正做到了老爹評價中的“形息尋無痕，光影落無跡”的境界。當她認真起來的時候，別說是公輸右，就是百寶這樣的魔族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她。當初在白骨森林被發(fā)現(xiàn)純粹是自己太托大所致，所為品控不嚴是匪盜第一死因，多少“至圣先師”死于一時的疏忽，她那時也差點落了這個下場，好在沐雪非放了她一馬。
江白精心潛入這里來是有原因的。
白天地狗肆虐放天城差點釀出大禍，讓她覺得自己不該再袖手旁觀，至少得弄清楚公輸右的下一步計劃，可以的話給他一個教訓。
一只烏鴉落到公輸右面前，一株從角落里探出的竹子上，壓彎了枝節(jié)。
“你失敗了？”烏鴉口吐人言，聲音帶著蒼老的腔調(diào)。
江白氣息差點不穩(wěn)，好在經(jīng)驗過人壓下去了。這個聲音她聽過，在當初追擊魔劍的時候，那個假夜鶯就是這個聲音。
公輸右躬身施禮，低頭道：“玉先生，是在下無能，犬子泄露地狗所在，差點讓我們置身死地?！?p> “一萬頭地狗，居然就這樣毀掉了……”烏鴉的語氣頗為不悅，“你打算怎么處理泄密者？”
“我……我會妥善處理?！?p> 烏鴉沉默了一會兒，見公輸右沒有繼續(xù)補充，突然泄氣道：“罷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只是事到如今，關于丹，你還是早下決定為好?！?p> “我明白?！惫斢已壑橐换?，“如今鶩王失勢，敖談想必不久就會把太子召回，以太子對待我們的態(tài)度，恐怕不會留給我們太多時間?！?p> “我已冒險動手殺了南橫也，不能連續(xù)動手對付太子?！睘貘f淡淡地說，“不過太子想要從寒單城安然脫身是不可能的。敖談恐懼鶩王身上的鮫人野心，又何嘗不會恐懼另一個自己，太子和他越像，他就越恐懼。敖談只相信自己，他當年能做出弒君之事，太子就做不出來？很快，他就會明白這一點?！?p> 陰影下的江白，內(nèi)心慢慢揪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