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到底沉睡了多久,當尹若水蘇醒之時,周圍環(huán)境早已變了,她心下立時警惕起來,剛要坐起,胸膛上的傷口一經(jīng)撕扯,立馬痛得她禁不住“嘶”了一聲。
葉落凡溫和的話音忽地從前面不遠處傳來:“別亂動,你傷得很重,我雖已替你將斷箭拔出,然那箭直刺你心臟,好在偏離了一二分,你方幸免一死,卻也兇險得很!”
尹若水低眸一看,胸膛上的斷箭果然已去,此時她上身白布一層又一層,身上衣裳竟也變了!
尹若水猛地一驚,兩眼瞬時瞪大,以為自己身上衣裳乃他所換,一時又羞又憤,剛要大聲訓斥,不料他似已看穿她心思,率先開口解釋道:“尹姑娘莫急,你身上衣裳乃那婦人替你所換。你傷勢極重,身上衣裳又已濕透,若不及時更換,只怕性命有虞?!?p> 他神情、語氣均乾坤朗朗,不似有假,尹若水心頭高懸之石方才輕松落下,一雙烏黑眸子朝著他所在方向望了過去,只見他正盤坐于火堆邊,火堆上架著一只雞正細細翻烤著,香味一陣一陣地撲鼻而來,誘得尹若水肚子禁不住咕嚕一聲,也不知那只雞他是從何處得來。
尹若水默默轉(zhuǎn)移視線開始打量周圍,才發(fā)現(xiàn)此處乃一座破廟,自己身處一尊金身斑駁的佛像下,偏前方廟門微闔,門縫外一片黢黑,想是已入夜,廟內(nèi)唯靠他身前那堆火勉強照亮,周圍并不見那少婦身影。
尹若水微詫:“那婦人何在?”
“替你換好衣裳后便已被我遣退。”
尹若水點點頭,又想起一事:“是你救的我?”
“正是。當時我見尹姑娘你遲遲未歸,怕你出事,待安置好那婦人后便去尋你,誰知你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又渾身是血。鎮(zhèn)上人多口雜,實在不便藏身,我這才不得不帶你至此處避難。”
尹若水聞此并不答話,卻聽他又說:“尹姑娘看似冷漠無情、殺人如麻,實則嫉惡如仇、豪俠尚義,像你這般俠女實在難得!”
話至此,他嘴角一勾,竟微微笑起,轉(zhuǎn)頭望她,眉眼略帶幾分崇敬之意,然因他眉眼狹長,笑起之時總是有幾分譏誚冷淡之色,若隱若現(xiàn),教人實難辨真?zhèn)巍?p> 尹若水本來要答謝的,被他這么一夸,反倒覺得別扭,索性一聲不吭,垂下眼眸靠著佛像閉目養(yǎng)神。
未幾,那只雞終于烤好,他撕下一腿,便自顧吃將起來,竟全然不顧受傷的她。
尹若水耳聽得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由愈加饑腸轆轆,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了好幾聲,心下卻道他有意為上次她吃獨食之事懲戒于她。她生性素來高傲自尊,因而縱是餓極,也絕不吭聲,繼續(xù)裝睡。
葉落凡卻突地笑起,抬眸看她:“尹姑娘明明餓極,見我一人獨食,為何又不開口向我索要呢?”
他既已看破,尹若水也不偽裝,睜眼看他,卻是不答反問:“你既知我肚餓,又為何不給?”
“尹姑娘莫要誤會,我以為你已睡著,故而不敢打攪。”
此話一出,她若再詰語相向,反倒顯得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尹若水一時啞口無言,只得默默。
葉落凡見她又不言語,便只得搖頭失笑,隨即撕下半只雞,方起身步至她身前遞與她,半響才道:“如今鎮(zhèn)上四處搜查你我二人下落,在此久留并非佳計,唯有出了此鎮(zhèn),一路北去,方為上策,不知尹姑娘如何打算?”
“既如此,明早當走?!?p> “尹姑娘與我所思一致,然馬匹無著,錢財盡失,陸昱不知所蹤,邊關(guān)又有重兵把守,想要離開此地,又談何容易?!?p> 尹若水瞥他一眼,知他心中明明已有對策,偏來詢問,心下不免有些不滿,索性半真半假道:“待我今夜養(yǎng)好傷,明日便殺出重圍,你看如何?”
“邊關(guān)防守重重,尹姑娘縱是武功蓋世,以寡敵眾不過是以卵擊石,屆時若被捕入獄,只怕死無全尸。我倒有一策,興許可行?!彼坡牪怀鏊捴凶I誚,微地一笑,便侃侃說起心中所思之計。
尹若水聽后并不反對,只問:“你我二人馬匹無著,屆時縱是出了邊關(guān),四足又能逃多遠?還有,明日所需一應裝扮物事又從何而來?”
“尹姑娘武功了得,不如今夜先去偷兩匹馬來?”他唇角微揚,突地起了戲謔之心,合著那狹長眉眼,妖艷中竟生出一絲涼薄來。
尹若水看得奇怪,眉毛一蹙:“偷雞摸狗之事我不會!”
葉落凡又是一笑,眼眸一抬,無意瞥見她發(fā)上銀簪,便手指著她發(fā)頂,又戲道:“既如此,那便只能變賣這根發(fā)簪……”
“你休想!”話音未歇,她驟然從地上蹦起,腰上鐵劍一拔,劍尖瞬時直指他眉心。
變化倉促,葉落凡始料未及,眼見她滿面泠然,如渠中清蓮不可褻玩焉,他這才收斂起來,淡然道:“不過一句戲語,尹姑娘又何必當真。此乃上好和田玉,將此變賣,便足以買兩匹好馬有余。”
說罷,他已摸出自己腰上一玉墜。
聞得此語,尹若水這才面色稍霽,還劍入鞘。
方才一陣動氣不幸撕扯到身上傷口,血液汩汩而出,染紅了她身上白布。尹若水只得坐下靜氣調(diào)息,不再言語。
葉落凡卻仍立于原地,望著她發(fā)上銀簪若有所思。
那銀簪并無特別之處,不知她為何如此看重。
…………
清晨的邊城正是一日當中最熱鬧的時候,人們挑擔馱載,于城墻下熙來攘往,少頃,城墻下便已大排長龍,一個個等著邊城守衛(wèi)搜查放行。
隊伍當中有一褐衣老者駕著一輛板車,車頭掛著一白色燈籠,上書“奠”字,那板車極寬大,上面散放著好幾具棺材,黑漆麻烏油亮,似是做好不久。拉車的是兩匹駿馬,高大威猛,與那死氣沉沉的棺材格格不入。趕車的還有一少婦,那少婦身著桑麻,縮著脖子自顧埋頭抽泣。
一守衛(wèi)走將上來,瞧了瞧那褐衣老者,又瞧了瞧那少婦,半響才喝問道:“干什么的?”
褐衣老者“吁”地一聲,忙將板車停下,微微矮下馬上人頭,賠笑道:“官爺辛苦了,咳咳……我乃西街李記棺材鋪的當家,今個兒是要出城替人收斂尸身去,咳咳……”
那褐衣老者臉上本就皺紋密布,這么一笑,面上更是幾皺成一團,著實丑陋不堪,偏那雙眼炯炯有神,非同一般,
那守衛(wèi)眉毛微蹙,步至板車旁揭蓋而查,只見棺材里空空是也,便踱步回來,抬眸又將那褐衣老者細細打量了一番:“李記棺材鋪,怎的以前沒聽說過?”
“咳咳,不瞞爺說,我這棺材鋪其實是新開的,今個兒掙的還是頭一樁生意嘞,還請爺您通融通融!”褐衣老者伸手往袖里一摸,便摸出些許碎銀,暗中塞到那守衛(wèi)手里。
守衛(wèi)頓時眉開眼笑,掂了掂手中碎銀,方大手一揮:“放行!”
一聲令下,城門前拒馬④被緩緩拉開,眼見前方道路即將暢通無阻,就在這時,身后突然有人騎馬急奔而來,人馬未至,喝聲已先傳入眾人耳中。
“慢著!”
褐衣老者與少婦皆是一愣,下意識抬眸去看,只見一校尉模樣之人已騎馬奔至城門前,手里似乎還拿著誰人畫像。二人對視一眼,便不作聲地低下頭去。
原先那守衛(wèi)手中碎銀往懷里一藏,早已殷勤迎上,恭恭敬敬地對著來人喊了聲:“校尉好!”
“這二人是做什么的?”那校尉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褐衣老者與少婦,話卻是問那守衛(wèi)。
守衛(wèi)忙將褐衣老者方才所答一字不漏地說與校尉聽,校尉聽了,突地冷哼一聲:“如今這年頭什么都不多,就死人多,開鋪賣棺材,你這老頭可真會做生意!”
褐衣老者聞此呵呵賠笑道:“長官說笑了,不過是糊口飯吃罷了!”
校尉已不看那褐衣老者,下了馬,將視線落在了旁邊那一直低著頭只顧抽泣的少婦身上,一番打量后啟口方問:“這婦人是你何人?”
褐衣老者忙答:“此婦乃是買我棺材的主顧,正要與我一同去收斂她公公與丈夫在外的尸身?!?p> 那少婦似是被勾起傷心事來,突地放聲大哭。
校尉臉色卻是一沉,命令道:“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那少婦只顧嚎啕大哭,竟似未曾聽聞,那校尉性情霸道,說一不二,見那少婦罔顧自己命令,鐵臂一伸,竟一把揪住少婦頭發(fā),迫使少婦將頭抬起。
然那頭一經(jīng)抬起,一張臘腸唇麻子臉立時映入眾人眼簾。
校尉拿起手中畫像與少婦作比,只覺畫上之人白衣翩翩如天外飛仙,眼前之人鶉衣鵠面丑陋不堪,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校尉眉毛緊蹙,收起手中畫像,這才廢然上馬,放二人通行。
褐衣老者與少婦見此,這才默然趕馬通過城門。及奔出城門一里開外,這才勒馬停下。褐衣老者腰背一挺,瞬時不復老態(tài)龍鐘,面上皮具一揭,竟露出一張絕世俊容來。那少婦頭一抬,面上淚水早已風干,抬起手以袖擦臉,臉上黑麻瞬時消失殆盡,厚厚的嘴唇也變得如櫻桃般小巧紅潤。

窮窮獨立
注釋: ?、芫荞R:一種木制的可以移動的障礙物,設在城門、巷口和要路等,以阻絕人馬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