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先接上老黃,夏興也不會客套,老黃又擺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態(tài)度,兩人一路悶到江機廠,接上汪總工。
汪總工一坐上就戴上老花鏡,拿夏興放在后座的一套毛坯細瞧。
汪總工是行家,又是領(lǐng)頭試制過這種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夏,你這條輔助加強筋的設(shè)計,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讓成品體積縮小不少?!?p> “無數(shù)試驗加計算,總算得出這個最佳值。可憐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并不能依循同一思路,還得調(diào)換材料和設(shè)計。我這幾天先出第一套,一個人忙不過來,只能一個一個來?!?p> “你這個最后成品,基本上可以比我們當初準備仿造的還精密了,非常漂亮,市場效果一定非常好。低粘度機油留得住嗎?”
“留得住,我已經(jīng)計算每個聯(lián)結(jié)部位的熱膨脹系數(shù),而且已經(jīng)通過試驗驗證。”
老黃在一邊聽得云里霧里,車上一前一后兩個人說的話,都不是他平時接觸的。
“我爸工廠的加工能力不夠,最后可能得請江機廠代工。可是汪總工,聽我爸說,估計我們第一批還沒做出來,這個產(chǎn)品就得給抄襲了。我做那么多測試,取得無數(shù)數(shù)據(jù),最后用得上的只有一組,抄襲太容易了。是嗎?”
“對的,基本上是這個情況。江機廠不抄,其他廠家聞訊后也會從江機廠挖個人去抄,防不勝防?!?p> “我有合同有專利呢?”
“合同,呵呵,專利這東西,你還沒申請吧?小心點,弄不好今天申請,明天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最先,夏興還以為是老爸奸詐,想得太多,沒想到汪總工也這么說?!拔野挚隙ê蠡谘邪l(fā)投入那么多了?!?p> 汪總工了然地笑了。
“所以當初楊總一看見研發(fā)費用升到五十萬就不干了,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絕不肯做哪怕只有一點點吃虧的事。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個短平快,量攢大點兒,價格適當點兒,考慮一次性把研發(fā)成本做回來。等第一批做完,估計各地仿冒的都冒出來,你的價格就上不去了。”
夏興聽得愁眉深鎖,幾乎啞口無言。頓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估計第一個模仿的就是江機廠。楊總已經(jīng)虎視眈眈,措施多管齊下了。”
汪總工“嘿嘿”一笑,“我今天出來就是帶任務(wù)的。不過我看了你這個粗坯,還好,你只要捏緊最后一道工序,誰也拿你沒辦法?!?p> “我爸廠里沒熱處理車間?!?p> “你爸也沒錢造?!?p> 老黃聽到這兒,才插進話來。
“你們想第一批放量,難。原料采購的錢哪兒來?!?p> “黃叔,我爸會不會后悔研發(fā)投入那么多?”
“不知道。這是你們父子的事?!?p> 夏興想了半天,才道:“我不會讓我爸后悔。”
汪總工善意地道:“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爸這輩子都不會悔?!?p> 夏興忍不住問:“楊總難道不覺得竊取別人的知識和勞動是不道德的嗎?”
汪總工嘆了口氣,“所以我一直羨慕你,你起碼還有點兒自主權(quán),我現(xiàn)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江機廠以前是很有幾件自行研制設(shè)計的好產(chǎn)品的,哎……”
“如果都不研發(fā),我們國家的產(chǎn)品還有前途嗎?總應(yīng)該有辦法的?!?p> “小夏,你還有點理想主義,難得你爸會支持你的理想主義。不過我還是提醒你,真正進入實際操作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多與你爸商量后再做決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來咨詢我?!?p> 坐在前面的老黃忍不住回頭看看后面的汪總工,又看看披頭散發(fā)的夏興,心說這兩人搭上鉤了。
老黃后來一直斜眼看著夏興開車,心中若有所思。
別人,老黃不服。
但是這位汪總工,卻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個行業(yè)的人都拿汪總工當祖師爺敬著。
以前江機廠多少新產(chǎn)品都是汪總工領(lǐng)頭開發(fā),老黃從來只有仰望的份。
因此,車到分廠門前,老黃獨自對夏興道:“汪總工說的話,你要聽。汪總工是個大有身份的人,比他們楊老板有身份得多。”
夏興點頭道謝,一個人去后座拿十套樣品。
老黃沒有猶豫,走去援手。
不過汪總工招招手,已經(jīng)有人推平板車過來,七手八腳將樣品送進車間去。
老黃跟進,第一次見識到RB人蓋的廠房下面先進的RB設(shè)備。
最讓老黃吃驚的是車間光滑如鏡的地面,幾乎纖塵不染,與紅星廠的油污遍地大相徑庭。
夏興看出老黃的困擾,就給他解釋,“這兒有些設(shè)備的防塵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車間里面的通風管道都是需要特殊設(shè)計的,像那邊那臺停著的,如果底部基礎(chǔ)沒有做過特殊處理,這樣的平板車過去的震動都會讓它精度偏移。”
夏興不用再說下去,老黃也已經(jīng)明白,這種地方那是斷斷不能扔成品的。難怪這個太子爺爺當初阻止他。即使夏興不再解釋,老黃還是抑制不住的頻頻點頭,如雞啄米一般地機械。在這樣亮堂的車間里,老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周圍沒幾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么多光潔漂亮的機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樣子,甚至連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黃見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該怎么打磨這些刀具。
老黃就一直一聲不吭緊緊跟著夏興,調(diào)動全身感官接觸眼前的新事物。即使夏興沒有說明,老黃也知道這些機床比夏紅軍寶貝一樣藏在原翻砂車間的機床要好得多。而老黃見到,夏興與這邊的工人一唱一和,異常融洽。
十只樣品加工多久,老黃就看了多久,都沒離開樣品十步遠。看了那么久,老黃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加工的原理還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設(shè)備的操控。
原本是人拜師學徒多年操練才有的操控能力,現(xiàn)在都交給了機器,所以眼前一個個毛頭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廢品率極低,而那些老黃引以為驕傲的多年經(jīng)驗,在這兒看似完全無用。
在這個大車間里,老黃心頭不知道是悲哀還是什么,他覺得自己落伍了,不重要了,被邊緣化了。
老黃不禁想起他那個曾經(jīng)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師父,曾幾何時,多少人打破頭想做師父的徒弟,而師父也是驕傲于一技之長,鉆在手工手藝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現(xiàn)在將舊機床打磨得爐火純青。
而早在若干年前,春節(jié)的師父家已經(jīng)不再門庭若市,只有他這個當年不招待見的徒弟還拎著禮物上門。
多少集體國營的機械廠倒閉后,個體廠家爭著搶人,可沒人愿意搶師父,而退休工資又是少得可憐,如今師父只有棲身城市的一處冷僻街道,擺著門面只有一米來寬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頭老太送上門來的小活計。
看看眼前簇新的機床,和說著他聽不懂的術(shù)語的夏興和“汪總工”,老黃第一次意識到,他將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師父的覆轍。
雖然十件樣品都試樣成功,可回程路上,夏興和老黃都是情緒低落。
唯有汪總工一直詢問一處他認為設(shè)計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設(shè)計原理,夏興耐心解釋,只是手里握著方向盤,口頭表述不太清楚。
但是老黃插嘴,“汪總工,雖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應(yīng)該問阿興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適。”
夏興和“汪總工”都是一愣,汪總工連忙解釋:“我沒其他企圖,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我不問了。小夏,你設(shè)計中運用到的數(shù)學知識,非常有趣,我聽著很受啟發(fā),回頭你推薦幾本書給我。我看江機廠沒幾個人能領(lǐng)悟,你不用太擔心他們抄襲?!?p> 老黃八面玲瓏,立刻接著道:“我是粗人,說話直接,但看起來是多慮了,別人我不敢保證,汪總工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汪總工是公認有資格的人。但是汪總工啊,我們老一輩的不能不承認,我們落后了。阿興,你今天聽我耐心講兩個老故事,我?guī)煾负臀摇?p> 汪總工雖然是被眼前這個油污滿身的粗人頂?shù)貌挥淇?,可他這輩子經(jīng)歷的風浪多,涵養(yǎng)好得驚人,臉上紋風不動。但聽著老黃現(xiàn)身說法,講那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動容了。
“以前背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我不會講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語錄。你爸的紅星廠跟我們一樣,也老了,過時了。該怎么救紅星廠,阿興,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了?!?p> “老黃,你是個通達之人,我想做小夏思想工作的話,你兩個故事就說明問題了。”
汪總工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們有著過人的智慧,可沒想到老黃有這等見地。
“小夏,江機廠目前已經(jīng)被類似問題困住。因為決策層的短視,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全力啟動開發(fā)新項目,于是老的沒法在開發(fā)新產(chǎn)品中獲得提升,新的沒法獲得實踐經(jīng)驗,看上去整個技術(shù)部門人浮于事,更被決策層視為雞肋,決策層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術(shù)團隊開發(fā)新品,寧可花錢買圖紙來消化,或者抄襲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還是技術(shù)人員心態(tài)的變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術(shù)人員的那種理想主義蕩然無存,不再討論愛好,不再追求上進,心態(tài)變得異常庸俗。目前已有惡性循環(huán)的傾向。這已經(jīng)不是江機廠的問題,而是行業(yè)內(nèi)的通病。剛才老黃說得沒錯,短視,總有一天會被世界拋棄,江機廠目前的這條路走不通。小夏,你走自主研發(fā)之路,從大方向來說是正確的。但是眼下大環(huán)境不佳,自主研發(fā)會很艱難。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也要心有堅持?!?p> “是,黃叔,汪總工,謝謝你們支持。我一定努力。”
夏興最沒想到的是老黃拿自己挺尷尬的故事來鼓勵他不能走路,必須創(chuàng)新,這幾乎不是他原先認識的那個動輒得咎的老黃。而汪總工更是看得高遠。
“黃叔,我相信汪總工不會泄露我的設(shè)計,這是一種直覺,應(yīng)該是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p> 汪總工道:“話是這么說,不過還是小心點兒的好。老黃提醒得沒錯,有些秘密爛在肚子里最保險。呵呵,老黃,別不好意思,你是對的。”
若是別人這么表揚老黃,老黃一準一句“你算老幾”回過去,但是汪總工的表揚,老黃卻甘之若飴,扭頭就對汪總工表達這么多年來滔滔不絕的仰慕之心。
夏興在一邊聽著好笑,可是剛才一顆焦躁的心安定下來,他想,堅持到底,相信這個社會總是遵紀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這個社會不會永遠短視地停留在模仿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