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二章.起源
那是什么樣的奇跡?又如何能被稱之為奇跡?
當巴龍意識到一切已然發(fā)生之時,他的身體開始不自主地行動。
那是老人眼中的視界——皚皚白雪覆蓋著無垠的荒原,天地間只剩下純粹的黑與白。他佝僂的身影在雪地上蹣跚前行,每一步都深陷及膝的積雪,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刺骨的寒風卷起冰晶,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刻下細密的血痕。
他的腳步突然停在雪原中央。干裂的嘴唇微微顫動,吟誦出古老而晦澀的音節(jié)。
積雪開始升騰。
億萬顆冰晶如同逆流的星河般沖向天際,在蒼穹之上匯聚成浩瀚的冰洋。陽光穿透這懸浮的冰川,折射出令人窒息的極光,將老人枯槁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透明。
冰封的河床在他腳下顯露真容,沉睡千年的遠古化石重新呼吸到凜冽的空氣。那些被永恒凍結(jié)的時間,此刻都在空中化作流動的光陰。
世界被那條河流分割成兩半,這邊是永恒的凜冬,冰雪圣潔而肅穆。而在長河的對岸,卻是截然相反的景象——大地焦黑皴裂,升騰著硫磺氣息的黑煙,劫火的余燼在深淵中穿行明明滅滅,將空氣灼燒得扭曲變形。
那里同樣佇立著一位老人,周身氤氳著時光的漣漪,他仰望著那片被冰與火、過去與未來撕裂的天空,滄桑的眼眸中倒映著正在發(fā)生的偉業(yè)。那目光既像是見證,又如同凝固的悲憫。
隨著他的凝視,某種不可思議的變化開始發(fā)生——他們腳下,那些被冰封的、被燒灼的道路突然開始瘋狂增殖。每一條曾被他踏足過的小徑,每一個命運轉(zhuǎn)折的岔路口,此刻都具現(xiàn)化為發(fā)光的刻痕,從大地上野蠻生長而出。
無數(shù)條閃著微光的道路如血管般在大地上蔓延交織,有的鋪滿晶瑩的霜花,有的殘留著焦黑的足跡,有的尚帶著春日青草的芬芳,有的還回蕩著戰(zhàn)場刀劍的錚鳴。
這些道路不斷分叉、合并、纏繞,最終編織成一棵籠罩整個世界的參天大樹。它的根系深扎焦土與冰原,枝椏刺破蒼穹,沒入懸浮的時間長河。
一步一步,老人來到巨樹的根系中心,站在所有道路唯一的起點與終點。
既是播種者,也是守樹人。
他在創(chuàng)造奇跡,他在等待奇跡的降臨。
時間在他周圍加速流淌,終年籠罩世界的黑暗第一次被真正驅(qū)散。天穹之上,冰與火構(gòu)成的帷帳逐漸變得稀薄、透明,一縷純凈至極的曙光——從未知的空間外穿透而來,如同溫柔的金色手指,輕輕撫過這片飽經(jīng)滄桑的土地。
光,落在了老人佝僂的肩頭。
他屹立在世界的最高處,站在巨樹之巔的懸崖上,任山風吹動他破碎的衣袍。
他看見光的盡頭,無數(shù)命運枝椏共同指向的方向——被暗影的君王統(tǒng)治的王城,迎來了革命的勝利,那片波瀾壯闊的新生大陸,正伴隨著初升的朝陽,從虛無之海中緩緩升起。
他看見海的對岸,盛開著舊時代的花朵——它們從未見過真正的陽光,卻在第一縷曙光中舒展出嬌嫩的花瓣。在新生的微風中和煦地搖曳,溫柔地守望著新時代的黎明。
風漸漸大了,嗚咽著卷起漫天黃沙。
九彩色的光芒透射出來,勾勒出了邊陲城邦的輪廓,死寂而荒敗。
那長河蜿蜒至此,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雨水匯成溪流,洗去堆積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黃沙。
沙層之下,逐漸顯露出一具人類的尸骸。
他的身軀支離破碎,鎧甲盡碎,骨骼呈現(xiàn)出可怕的扭曲姿態(tài),每一處傷口都訴說著慘烈的終末??梢馔獾氖牵谀菑埌胙谟谀嗌持械哪樕?,卻并無恐懼,痛苦和不甘,反而凝固著一抹無比清晰、無比真切的笑容。
雨水浸染著黃金色的光輝,不斷敲打著他凝固的唇角,濺起細碎而璀璨的光斑。那永恒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訴說——在他生命最后的瞬間,已然得到了某種值得以一切去換取的答案。
在那尸體旁駐留了片刻,老人轉(zhuǎn)身而去,他行走在傾頹的街道,視界是另一幅毀滅的光景。
他無法同那位大守護者一樣釋然,那雙看盡滄桑的眼睛掃過每一處斷壁殘垣,試圖從廢墟中拼湊出答案,卻只找到更多無解的疑問。
在這里,連一絲希冀都顯得無比蒼白,任何試圖挽回的努力都如同用雙手捧起流沙,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從指縫間無可挽回地流逝殆盡。
老人佝僂的身軀在廢墟間微微顫動,他將懷中那具小小的身軀更緊地擁入早已冰冷的胸膛。女孩蒼白的面容依偎在他破碎的衣襟前,她早已死去?不,她只是累了沉沉睡去,她會生活在美好的幻夢里,再不必擔心明天是否還有朝陽升起。
沿著老人行來的道路,巴龍行走在時間的長河之上,腳下江河之水淌過老人的記憶,橫貫古今綿延萬萬千里。
水流變大了,巴龍逆著洶涌的時間長河艱難前行,越是靠近記憶的源頭,周遭的景象便越是勾起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不知在流光中跋涉了多久,直到某個命運的轉(zhuǎn)彎,他站住了腳步——
在蔚藍的天際,勇者以身為劍刺穿了神明的胸膛,璀璨的神血如同熔金般噴涌,將整片天空染成悲壯的黃昏色。
特雷姆希爾在墜落,巴龍·博卡爾也是一樣。
他回憶起了那時的場景,他在墜落中睜開雙眼,看見了倒懸于天空之上的江河。
像是在回應那一刻的奇跡,在這定格的一幕中,巴龍看見浩瀚的江河之水化作實質(zhì)的瀑布傾瀉而下,億萬道記憶的洪流轟鳴著沖向那道被刺穿的身影,將光明神殘存的神格、碎裂的誓約與最后的嘆息,盡數(shù)吞沒在時光的深淵里。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是那位自稱莫恩斯特的老人,將破碎的過去與尚未誕生的未來熔鑄成環(huán),他將歷史上所有看似并無關聯(lián)的事件串聯(lián)在了一起,親手編織出了這場跨越因果、顛覆法則的宏偉奇跡!
記憶的源頭,被永恒銘刻在史冊上的黎明祭典。
——那是所有人都銘記在心的歷史時刻,名為薩巴托斯·萊德的傳奇大魔法師,將江河湖海從萬里之外轉(zhuǎn)移而來,那波濤從天空傾軋而下,灌入雷頓曼哈里城墻外干涸的裂谷。
大地在哀鳴中塌陷,海水倒灌形成的漩渦吞噬了日光,最終化作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死海。
當時大陸各界對此舉頗有微詞,認為僅為了構(gòu)筑防御應對外敵便動用改寫天地法則的偉力,未免太過興師動眾。就連當初的巴龍得知此事時也同樣深感疑惑,而今站在時間長河之上回望,方才明白薩巴托斯·萊德早在久遠的過去,就已經(jīng)在為那場席卷世界的末日浩劫埋下伏筆。
當魔王的大軍襲來,提亞尼斯特全域淪陷,焦土遍野,生靈涂炭。唯有那座被死海環(huán)抱的圣城——雷頓曼哈里,將因其易守難攻的險要地勢,成為世間生靈最后的堡壘,將洶涌的惡魔軍團阻隔于彼岸。
然而——
這連神明都難以企及的偉業(yè),竟由一介凡人之軀親手鑄就。在此之上,究竟需要付出何等慘烈的代價……
在時光長河的盡頭,巴龍終于見到了那個男人。不久之前,他還保持著清癯而挺拔的姿態(tài),此刻卻已如同被歲月啃噬殆盡的枯木。他的身軀不堪重負地佝僂著,皮膚呈現(xiàn)出朽木般的灰敗色澤,無數(shù)道龜裂的紋路自眼角蔓延至全身,像是一件被強行拼湊的瓷器,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勉強維系著尚且完整的狀態(tài)。
他的手臂無力地垂落在身側(cè),好似失去了全部的氣力,跪倒在一片虛無之中。襤褸的衣袍下擺飄散出點點星輝——那是他正在消散的生命力,也是維系這驚天奇跡所支付的,永恒的代價。
“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巴龍凝視著老人枯朽的背影,聲音沉緩地問道。
時間的碎屑在兩人之間飄散,老人佝僂的肩背微微顫動。良久,一道蒼老而破碎的聲音穿透時空的屏障,如同風中殘燭般飄搖而至。
“為了將‘莫恩斯特’這個名字,鍛造成永不褪色的烙印,深深鑿進歷史的長河。”
巴龍向前踏出一步,眼中思慮翻涌。腳下的記憶流光隨之泛起漣漪,仿佛踏碎了無數(shù)過往?!澳魉固亍质鞘裁矗俊彼麊?,聲音里帶著探尋的震顫。
“是劫燒萬物的烈火,”老人的話語緩慢而清晰,他停頓片刻,讓每個字都沉入時間的洪流,“亦是你此世征程盡頭,所必須逾越的萬丈鴻溝?!?p> 聞言,巴龍眸光一沉,心中已有答案。
他的視線越過老人的肩脊,投向這片被晨光切割的天地。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將夜的殘骸染成灰燼與鎏金。
普羅米修斯將火種帶往人間,使人們不再懼怕黑夜。他們圍坐在躍動的篝火旁,在光與熱的守護中安然等待明天太陽的升起。
正如這場慶典——眾人并非在暮色四合時惶恐祈禱,而是在黎明初現(xiàn)時仰望、歡笑、祈愿。他們迎接的,不是即將降臨的黑暗,而是已然到來的天明。
只是這一切,需要有人替他們背負。
似乎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麗芙琳茫然抬起頭。朝陽斜斜映照而來,光芒溫柔卻刺眼,勾勒出兩道逆光的身影——那輪廓恍惚間竟與她記憶深處最熟悉的二人如此相似。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待那兩人逐漸走近,光影退散,才終于看清來者的面容:是阿托莉絲與白若。
她眼中倏然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失落,像流星劃過夜湖,只一瞬便沉入水底。但她很快揚起唇角,將那抹情緒悄然掩于清澈的目光之下。
她緩緩合上書本,目光卻在最后一頁多停留了一瞬:
——愿我能成為大陸第一的劍士,有能力保護我所珍惜的一切?!究唆敻駹枴?p> ——希望我們?nèi)齻€的友誼永遠不變,每天都能開開心心。【麗芙琳】
——想要成為英雄!【萊德】
泛黃的字跡靜默地躺在紙頁上,如同少年時未竟的回聲。
而她停留的那一瞬,便已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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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恩斯特傳記》
第一卷·一位魔術(shù)師
第二卷·起源
第三卷·冰雪記憶
第四卷·天空繪卷
第五卷·超越的夢境
第六卷·莫恩斯特
第七卷·遺孤
第八卷·夕陽余暉與初升明月
第九卷·黑色大地
第十卷·曼珠夜華
第十一卷·雪城
第十二卷·寂滅之后
“莫恩斯特……”巴龍的聲音沉靜地劃破兩人之間的空氣,“這該是我們第幾次相見了?”
老人沒有回頭,只是發(fā)出一聲極輕的、仿佛被歲月磨去了所有棱角的嘆息。
“第二次?!彼鸬溃锹曇艨蓍氯缏淙~,卻清晰地落在寂靜里,“是第二次了......”
“待到下一次相見,”巴龍的聲音沉如磐石,“我會喚出你真正的名諱?!?p> 老人身形微微一滯,片刻后,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千溝萬壑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像是冰封的湖面悄然裂開一絲細紋。
“不會太遠。”他蒼老的聲音回應著,眼中卻掠過一絲微光,“而屆時……也請你務必告訴我,你的名字。”
巴龍鄭重點頭,卻在轉(zhuǎn)身之際忽然停住。他眉頭微挑,一個壓抑許久的問題終于脫口而出。
老人聞言,唇角緩緩揚起一道深邃的弧度,像是早已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你喜歡聽故事嗎?”他問道,聲音里藏著時光的重量。
巴龍注視著對方被歲月蝕刻的雙眼,淺然一笑:“當然——如果這不耽誤你時間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