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里的授意下，胡管事忐忑的打開了雪凝手中的匣子。
里面放著的，竟是整整齊齊的兩摞賬本！
胡管事不解著拿出一本賬冊細(xì)閱，這賬冊墨跡尚新，謄抄的卻是近十年來芙蓉閣八十六間鋪子每月的流水。
可是胡管事卻翻了幾頁，便很快將賬冊合上。他顯然有些詫異，卻又難以置信，便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姑娘，這賬冊是？”
這些賬冊中勾勾圈圈標(biāo)明了很多問題，以胡管事的道行豈會看不出其中貓膩，他卻只看了幾頁且面色沒有變點的震驚。他且詫異的，卻只是她為何命人謄抄這賬冊給他。
百里從胡管事的反應(yīng)中，已然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她命人都退下，廂房中只有胡管事和唐清風(fēng)在，另有雪凝在旁伺候。她這才說道：“胡管事果然早就知道了?！?p> 胡管事愣了愣，點了點頭。神色卻越發(fā)詫異，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口吻問道：“姑娘接手芙蓉閣不過才短短一旬的光景，姑娘是如何發(fā)現(xiàn)那些賬冊中的問題？”
百里淡淡一笑，倒是雪凝開了口：“我們百里門雖不曾涉足食肆行業(yè)，可我家小姐并也不是傻的，胡管事明明早已知道這些鋪子的管事中許多都已起了異心，卻只字不提。難不成是打算欺負(fù)我家小姐年輕，便要這樣糊弄！賬目有問題的二十五家店鋪管事，竟都在那王家寫信聯(lián)系的三十三人名單之間。方才唐舵主說，芙蓉閣有三十三位管事的收到那王家的信札，卻竟無一人主動站出來揭。那胡管事又何嘗不是，這二十五家賬目有問題的，倒也不是同一日起出的問題。長的許是超過了十年，短的也有不足半年的。這般看來，倒是胡管事親手將這些人的膽子喂肥了。胡管事自己難道不也是幫兇嗎？”
雪凝說完，胡管事面色越發(fā)沉重，卻只是越發(fā)的懊悔，并無一絲心虛。他唇角動了動，他心中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解釋。“我。。。。。。我。。。。。?！?p> 胡管事最終跪在了百里眼前。
百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替胡管事開了口：“你早已將此事稟明我夏叔叔，是他讓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胡管事面色觸動，他沒有料想，眼前這位少女年紀(jì)輕輕，竟看得如此通透。
百里起身扶起胡管事，心平氣和道：“我從未懷疑過胡管事你對我夏叔叔的忠心，你這么做，自是他吩咐的。可是我終究還是想不明白，這樣的事情若在十年前最初發(fā)現(xiàn)的時候，便狠狠責(zé)罰，立下規(guī)矩，如今或許，或許也不會。。。。。?！?p> 百里并沒有將話講完，比較夏叔叔是長輩又已逝去，她也不好對他的過錯橫加指責(zé)。只是，這樣的事情，在他們百里門是絕然不會發(fā)生的。
金苑掌管百里門的全部產(chǎn)業(yè)以及百里氏的私產(chǎn)，各分舵各產(chǎn)業(yè)的鋪子不下上千，卻無一人敢監(jiān)守自盜。百里門門規(guī)，但凡謀取門中利益，或以公謀私，或監(jiān)守自盜者，不論金額大小，一律兩百鞭刑后逐出百里門。兩百鞭刑，何人能承受此則罰，兩百鞭刑與殺人無異！
她曾問過金無名，爹爹素來治下寬厚，為何唯獨對此這般嚴(yán)苛！金無名笑道，“世間利益誘惑百般，雖說是人性難測，其中犯錯的卻也不乏許多本是好人正直之輩，你爹爹定下的這門規(guī)雖然嚴(yán)苛，卻也是足以叫人斷了這人性貪婪。這樣說來，你爹爹倒是舍了小善，成全了大善?！?p> 曾經(jīng)她似懂非懂，如今芙蓉閣的事情倒讓她倒是明白了爹爹當(dāng)日定下這條門規(guī)的苦心。倘若夏叔叔在第一人犯錯的時候，便嚴(yán)加處置，便也不會有之后的二十五家，甚至是后來王家的野心了。
胡管事長長嘆了口氣，“姑娘只看了這十年的賬目，其實最初我發(fā)現(xiàn)賬目有問題的時候，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王家也并不是頭一個，最早的時候是太州的常家。”
胡管事頓了頓，“那常管事是我家老爺乳娘之子，最初的時候，他貪的倒也不多，加上太州離洛寧又遠(yuǎn)，物價我也并不實時知曉，起初也并未察覺。只是那日偏巧，來了位太州的商人，無意間聊起太州同洛寧城的物價，我才驟然發(fā)現(xiàn)，這太州商人口中的物價與常家送來的賬冊相差甚遠(yuǎn)，我便如實稟明了老爺，老爺起初并不信，卻又念及我平日里便是個穩(wěn)妥之人，猶豫再三后才決定暗中調(diào)查此事。但老爺又恐是自己冤枉了常家，調(diào)查的事情將來若是傳了出去，寒了常家人的心，最后便命我親自去太州查實?！?p> 胡管事眼色一變：“我去了太州，查實了此事！那常家果然在買辦的賬目中做了手腳。只是，太州不單單只有他那一間鋪子，他自然不敢高得離譜，不過他那間鋪子勝在是太州生意最興隆的，買辦的量大，倒也足夠他賺上許多！”
雪凝疑道：“既然查明了此事，后面又如何放過了？”
百里嘴角上揚著一絲莫名的弧度，道：“因為是乳娘的兒子？”
胡管事嘆了口氣，點頭稱是：“正如姑娘說言，因為那常氏是老爺兒時乳娘的孩子。”
雪凝冷哼道：“定是夏老爺?shù)哪俏蝗槟?，上門苦苦哀求，你們家夏老爺便心軟了。”
胡管事?lián)u了搖頭，嘴角一絲苦笑道：“并沒有！老爺知道后，卻念及常氏之母的哺乳之情，不愿讓他們家難堪。便命我從此對此事絕口不提?！?p> 雪凝一臉詫異，難以置信正要開口，百里恐她出言沖撞，便沖她搖了搖，示意她不許再開口。
唐清風(fēng)道：“夏老板竟是如此重情重義之人，在下佩服。”
這一聲佩服，卻越發(fā)叫胡管事有些憤然，他捏著拳頭，宣泄自己的憤怒！
百里看在眼里，道：“想來當(dāng)初我夏叔叔也并未料想到自己的善念倒成了養(yǎng)虎為患，日后又要遭受這虎大傷人的反噬！”
胡管事咬牙切齒道：“原本那常氏也只敢在買辦中貪些差額，誰知道，日子久了，他竟開始打起了鋪子利潤的主意！”
百里搖了搖頭，嘆道：“不過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罷了。”
胡管事憤憤不平道：“老爺見他貪念越來越大，這才派我去太州徹查此事，以儆效尤。可誰知道，我抵達(dá)太州的當(dāng)日，常氏之母便啟程回了洛寧?！?p> 百里無奈一笑，淡淡道：“所以，夏叔叔終究還是看在那乳母的份上放過了他?！?p> 胡管事點了點頭。
百里問道：“想必，以胡管事的精明，不難發(fā)現(xiàn)那以后常氏開始伙同整個太州的管事一起在賬目上作假之事吧。”
胡管事愣了愣，眼中困惑著回答道：“事發(fā)后，那常家便又是一出苦肉計，故技重施罷了。老爺寬厚仁慈，又不愿厚此薄彼，罰了這個卻不罰那個。此后，便一直這般不了了之。。。。。。可是誰知，此番他們竟敢如此膽大包天！要謀奪整個鋪子的產(chǎn)業(yè)呀！”
百里冷笑道：“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胡管事問道：“姑娘是如何得知那常氏伙同整個太州的鋪子做假賬之事？”他又看了看唐清風(fēng)。
唐清風(fēng)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莫名的得意：“這些日子我一直同你在福泉，可沒有時間琢磨你們芙蓉閣十年的賬目。我家小姐可是我們百里門金堂主的得意弟子，你們芙蓉閣區(qū)區(qū)八十六間鋪子的賬目自然難不倒我家小姐。”
胡管事越發(fā)難以置信：“短短時間，姑娘不但發(fā)現(xiàn)其中賬目的問題，還能不多不少的查明確實是二十五家鋪子。姑娘是如何做到了？”
百里道：“我自是比不上胡管事對此行業(yè)的熟知，我的法子也只能初略的篩選出可能有問題的鋪子。剩下的便是仗著我們百里門的弟子眾多，能去替我核實罷了?！?p> 胡管事愣了愣，好奇道：“姑娘謙虛了，敢問姑娘的法子是？”
百里道：“芙蓉閣的賬目按季節(jié)交賬，一年四季，一間鋪子十年便是四十本賬目，八十六間鋪子十年便有三千四百四十本賬目。我自是沒有這般的耐心，一一查看。所以，我找了十幾個幫手?！?p> 胡管事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叭绱硕嗟馁~目，以姑娘一己之力自然看不過來。確實需要十幾位經(jīng)驗老到的賬房先生，一一核算才行?！?p> 百里笑道：“我找的不過是芙蓉閣識字的伙子罷了，哦對了，小滿也在其中，想必胡管事對他亦很了解。”
胡管事詫異道：“小滿？我怎不知小滿還會算賬？”
百里反問道：“為何要算賬？”
百里問得理直氣壯，胡管事一臉茫然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百里這才解釋道：“那些管事們恐怕都很清楚，胡管事你是個多么嚴(yán)謹(jǐn)之人。雖然夏叔叔對他們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也終究不能做得過于明目張膽。在這些賬目在交上前，他們肯定早已將數(shù)字核算多次。那些本就心虛的，更加要確保賬目的無誤?！?p> “那，小滿他們是。。。。。?！?p> “他們只要幫我比對數(shù)字，摘錄成冊變好?！?p> “核對數(shù)字？”胡管事恍然大悟道：“原來姑娘是命人找來了各地每年的物價，讓他們比對？也是，如此確實很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
百里笑道：“胡管事說笑了，即便我百里門弟子人再多再清閑，一時之間恐怕也能難按照各地明細(xì)去查找出各地區(qū)每年每季買辦市價。
胡管事問道：“那是如何？”
百里笑道，“只需要對比同城同期的物價即可。”
胡管事道：“可是只對比同城同期，那如太州那般伙同價格，又該如何查明？”
百里道：“對比同城同期后，自會取出一個中間數(shù)字。且將這中間數(shù)再去同相鄰的城的中間數(shù)字做出比較，兩地相鄰，物價若是相差過大，必有蹊蹺?！?p> “若有人不在采辦價格上做手腳，而是在數(shù)量上做了手腳呢？亦或是這兩者均不做手腳，卻只在收益上動了手腳呢？”
百里道：“那可正是要感謝胡管事的處事細(xì)心了，當(dāng)初你命人一一復(fù)核這些數(shù)字的時候，還讓他們計算出了每家鋪子每個季度凈利潤占總成本的幾成?！?p> 胡管事道：“可是，這個數(shù)字也不能說明什么。畢竟每家鋪子的生意并不一樣，盈利自然也不一樣。”
百里道：“生意不一樣，盈利自然不一樣?？墒莾衾麧櫿伎偝杀镜膸壮扇羰情L期差距過大，自是能說明很多問題。一間鋪子若是生意不佳，卻始終不根據(jù)生意去調(diào)整采辦成本，胡管事，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原來如此！”胡管事見她講得在理，不免欣慰笑道：“我家老爺果然沒有看錯姑娘！”
百里握住胡管事的手臂，道：“夏叔叔自然沒有看錯我，可是，我不知夏叔叔有沒有看錯胡管家你。”
胡管事脫口而出：“我自是不會背叛我家老爺！”他想了想又道：“我家老爺既然已將芙蓉閣托付給姑娘，我亦不會背叛姑娘。”
百里道：“你既然不會背叛于我，想必也知曉我想做什么吧！”
“難不成，姑娘要處置這些人？”胡管事退后一步，搖了搖頭“不行，老爺若在世是絕不會同意的?！?p> 百里道：“今非昔日，那時候，夏叔叔以為他們只是貪圖一些盈利罷了?？扇缃窈苁履阋部匆娏耍麄兿胍目墒擒饺亻w的產(chǎn)業(yè)呀！你覺得若是我夏叔叔在世，于他而言，是護(hù)著這些貪得無厭的蛀蟲重要，還是護(hù)住夏氏百里的產(chǎn)業(yè)重要！”
胡管事一時間沉吟不決，不知進(jìn)退。
“如今，芙蓉閣中已然不只一老虎，若是再等到這二十五只老虎，亦或是更多的老虎一起長大，胡管事覺得還能如此次福泉這般幸運？”
胡管事猶豫不決，喃喃道：“我以前也一直勸說老爺對此事絕不姑息，可是老爺，老爺不愿呀！老爺心善，不舍得對這些親近之人下手?！?p> 百里冷笑：“我夏叔叔心善，自是拿當(dāng)他們當(dāng)做自己人的?？墒撬麄兡?，這般貪得無厭，可曾覺得有半分辜負(fù)我夏叔叔！若是他們有本分悔意半分內(nèi)疚，也絕不會貪婪到今日這般田地?！?p> 胡管事終于有些松了口，：“可是，即便姑娘要處罰他們，一時之間也很難再找二十幾個管事去填補位置呀！其實，當(dāng)初老爺也不是沒有想過去責(zé)罰他們。只是，當(dāng)他醒悟的時候，涉及人數(shù)已然太多。老爺也擔(dān)心動作過大，反而影響了芙蓉閣的運作。這才只能放縱自由呀！”
百里道：“確實一時間很難找到二十幾個能做管事的人去填補位置，即便找到了，也很難保證這些人不會上行下效，不再犯錯。與其另用新人，不如用好這些舊人?！?p> 百里見胡管事松了一口氣，才道：“不過那七家給王家回信許諾緊隨其后的，肯定是不能放過的。必須同那王家一般，以儆效尤！我想，胡管事在芙蓉閣八十六間鋪子里頭，挑選八個得力的能堪重用的倒也不是件難事吧！”
胡管事遲疑道：“這七家中，也有那常家。。。。。。若是那常氏之母又來鬧。。。。。。”
雪凝鄙夷道：“那常氏之母又不是我家小姐的乳娘，她若是敢來鬧事，我自然頭一個將她打出去！”
胡管事急道：“可，可她終究是老爺?shù)娜槟镅?。?dāng)初若不是老爺對她的憐憫，也不會出了今日這些事情?！?p> 百里循循善誘道：“胡管事，正因為常家是始作俑者，所以更不能免去此次懲罰！若是又因為她是夏叔叔的乳娘又對她網(wǎng)開一面，還如何以儆效尤，她家定不能真心悔改，今日之事豈不又卷土重來！”
“可。。。。。可那常氏之母年事已高，姑娘收了他們的家財，又趕出芙蓉閣，也不許芙蓉閣的人接濟(jì)他們。老爺。。。。。。。我擔(dān)心。。。。。。?！焙苁逻€未說完，卻被百里打斷。
百里道：“我是說了不許芙蓉閣的任何人接濟(jì)他們，可是，我并沒有說不許我們百里門的人接濟(jì)呀！”
胡管事愣了愣，看著百里。
百里笑道：“胡管事放心，我自會私下命人去照料那常家。不會真的叫他們留宿街頭?！卑倮飳⒀┠种械拇笙蛔臃旁诤苁碌拿媲埃溃骸安贿^，這賬冊上其它有問題的鋪子，還需要胡管家親自替我跑一趟。告訴他們?！?p> 百里眼色微微一變，不怒自威：“你只管告訴他們，我可不是我夏叔叔。就說我原本是要一律處置他們的，是你苦苦哀求，最后才看在我夏叔叔的份上才好不容易留下他們?！?p> 胡管事點了點頭，心中仍有疑問道：“分明是姑娘原本就打算給他們一次機會，為何不讓他們知道，以此感激姑娘？”
百里淡淡道：“我何須他們感激我！所以胡管事，即便日后你聽見有人在背后議論我的無情，也千萬不要替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