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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林

清悅[二]

桑林 知知茶 11094 2020-02-19 17:41:12

  這日是陰雨天,我將安樂椅移到屋子里,躺在上邊。話本子也看完了,無所事事。無聊得緊,便想喚來那小侍女與我說說話,也好打發(fā)打發(fā)時間,正想差人去喚,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還不知她的名字。只好對墻角的小婢女說:“去將日日跟在我身邊的那位丫頭叫過來。”

  不一會兒我就看見她歡歡喜喜的蹦過來,到了我跟前,我便問她:“你何故這樣高興?”

  她驚詫的瞪圓眼睛,“今日下雨啊!好久都沒有下過雨了。如今有了雨水,田里的莊稼可該好好長長了?!?p>  她跑到窗前,信手接住墜下的雨水又胡亂的向四周灑著。

  我不想與她討論這些沾不著邊的東西,左右田里的莊稼跟我是沒多大關(guān)系的,于是換個話題,問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整日見著你,想喚你一聲都不知該如何開口?!?p>  她又到我面前定定立住,樂呵呵的笑:“小姐,我叫十一……”

  這名字確實令我震驚不已,怎么會有這樣的名字,忍不住打斷了她,“十一?”

  “是啊,小姐別看我年紀(jì)小,但我打小就到了府上。那時候我在內(nèi)院是排三百多號的,但呆久了,許多人都離開了,我慢慢的便排到了十一?!闭f完還微微揚著下巴。

  我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們是沒有名字的。而且還會因為數(shù)符排在前頭而傻樂。我正眼瞧著這個只到我下頜的小姑娘,她笑的那樣開心,我心中卻泛起一絲酸楚,示意她也坐下。

  “那你們以前的名字呢?府上不準(zhǔn)用嗎?”我想若是平日里喚喚自己的名字也算不得什么錯的。這定的是什么破規(guī)矩,一點也不好。

  她告訴我:“以前是可以的,后來經(jīng)常重名,不方便領(lǐng)月錢和記過,就給我們編了數(shù)字。若前面有人走了,后面的便向前移一個?!?p>  “那你從前叫做什么?”若是她愿意,我便去跟良臣說說,看看能不能讓她改回原來的名字。這樣身世的女子太多太多,別的顧及不到,但她是我的小侍女,我便要對她好一些。

  “那名字不好聽,是個男兒名。這嘉盛除了名門貴族的女兒,其余的應(yīng)都是男兒名。家家戶戶都希望生出個男丁,能為家里省好些事兒呢?!?p>  真是世事荒涼,連個名字都不能順心如意。我看著她許久,她亦那樣看著我,看得我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我輕咳一聲,打算問點說的。

  “你們來了這里,便一輩子都得在這紫紅色圍墻內(nèi)嗎?”忽然想起前些天夜里聽到有些人說打進(jìn)來以后便沒再出去過,不由好奇。我望著窗前眼前那片紫竹園問她。

  “也不是,有些人若是簽了永生契,那只要他不犯錯,就一輩子也出不去的,就不是他想不想出去就能決定的了。但有些人的契沒有那么長,到了期就可以出去?!彼看位匚以挄r總是面帶微笑眼里有光。

  我瞧到那高過紫紅墻的竹尖兒,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拍打著,“你們就沒有想過要自己爭取著出去嗎?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p>  “我來到府上是我的福分……就算我出去了,也不知該怎么辦……”

  連這紫竹都知道上進(jìn),免受這圍墻的掌控,怎的偏她不知。

  我不經(jīng)好奇她的故事,打小便進(jìn)來了。她卻沒有像其他姑娘一樣僵化,整日里蹦蹦跳跳,對一切事物都抱有希望,對每一個人和顏悅色,我不敢想像她這些年是怎么渡過的,我偷偷想她是不是見著一顆草木也要微笑問好。這樣的日子如果換作是我,大約是度日如年了。我又問她:“你是何時來的?何時才能離開?”

  “大約是始齔之時吧。那年大旱,顆粒無收。家里交不起田租,恰逢這府上招婢女。本來以我當(dāng)時的年紀(jì)是來不了府上的,但那年來的姑娘少,我和爹爹又苦求了好久才讓我進(jìn)來的。當(dāng)時爹爹害怕我被趕出去,便簽了永生契。”

  她說這話時的神情與那夜良臣講述他的故事時的神情大致是一個模樣,那夜他滿口之乎者也我聽不懂,如今這個姑娘卻讓我明白了良臣。也難怪他會怪我不仔細(xì)聽他講。他們講自己的故事時都那樣的輕描淡寫,是因為年代久遠(yuǎn)了,就將這些情感全部封印在內(nèi)心深處了嗎?還是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又覺得我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因為我沒有故事,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用來回想憑吊傷情。就是這樣一片空白才最令人恐慌。

  輕嘆一聲。

  我坐起身,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說:“那你現(xiàn)在可得好好做事,把銀兩存夠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的也好給他們買些東西送去?!?p>  我本是一番好意,卻不想恰恰提到了她的傷心處,她也不哭不鬧,就那么淡淡的埋著頭在我面前說:“他們早就不在了……沒有收成,又鬧饑荒……”她終于還是說不下去,又笑笑,“我好羨慕那些王子皇孫,他們從來不用考慮得這樣多……”幾個小指頭攪在一起,分不開來。

  這是我見過她最傷心的樣子,也是唯一一個苦笑,很澀。我再也不敢開口說什么。突然又想給這個小姑娘取一個名字,屬于她自己的,不會被別人取代的。而且我要讓全府上下的人都只喚她那一個名字,不是今天叫十八明天叫十七那樣的名字。

  我俯下身看著她:“不如我給你取個新名吧。”

  “不行的,府上沒有這個先例?!彼B連搖頭,像是聽得了什么怪異的事情。我不經(jīng)暗嘆,像她這樣取個新名的膽量都沒有,又如何同我一起干大事,不由感到前途一片黑暗。不過還好她純良好騙,應(yīng)是沒遇到過壞人,我與她除了前幾日與今天便只是陌生人,她卻連什么都肯跟我說。我是想聽故事,用來彌補我腦海的空白,她則是沒有朋友,需要有人傾聽。我與她都是可憐人。一定是在這里呆久了,腦袋都生了鐵銹。

  我又誘導(dǎo)她:“我會同良臣說的。再者,良臣都說了你是我的丫鬟,名字自由我來定奪,怎能再像從前一樣,叫什么十一十二的。”

  她可能覺得我的話是有些道理的,連忙點了頭跟我道謝。

  取名是大事,可我沒什么文采,況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便不能像良臣那樣信手拈來。我讓她將我?guī)У綍浚f要給她取一個絕無僅有的名兒。

  那書房忒大,書卷不計其數(shù),各式各樣的書都有。我翻了幾本,大多是兵書。我抽出一卷寫詩詞的書,一頁一頁的翻,勢必要找出一個字形最為復(fù)雜,筆畫最多的名字。

  苦苦搜尋了整整一個下午,終于找到我心儀的名字了,那兩個字的筆畫一時半會兒我都數(shù)不過來,黑壓壓的一堆,身量比旁邊的字大上好幾倍,想來是足夠特別了。

  我欣喜若狂,果然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踏破鐵鞋無覓處。趕緊將身旁熟睡多時的小丫頭扯醒指給她看,卻忽然發(fā)現(xiàn)那兩個字我并不認(rèn)得。轉(zhuǎn)過頭看到那丫頭已盯上了那兩個字,礙于顏面,我也不能反悔,只得順著形勢忽悠她。

  “嗯……這個名字啊……字音好,這……寓意也好,是個頂好的名兒……你想不想知道她讀作什么啊?”我急中生智,想出一個法子,因為我猜她也認(rèn)不得,便故作高深的問她。

  果真她也不知,她只摸摸腦袋,紅著臉說:“小姐,你就莫要折煞我了。我雖進(jìn)府多年,可并未讀過什么詩書,我認(rèn)不得幾個字……”然后就用求知的眼神望著我,這眼神我十分受用,雖然我也認(rèn)不到,但畢竟?jié)M足了我的自尊心與虛榮心,越看她越喜歡。

  我又繼續(xù)拿出我高深的姿態(tài),“我這個人從不白白幫人做事,取名字雖不是什么大事,但畢竟也要費我一番功夫。我們算得是熟識,那你便給我做個什么吃食吧,若我覺著好吃,便告訴你這字的讀音。”這計策真是完美,我只要拖到良臣回來,便萬事大吉,況良臣出去了這么些天,應(yīng)該就快回來了。而且我還能順便撈一筆,妙哉,妙哉!真是多虧了我的機(jī)智。

  她聽得我的話信以為真,蹦蹦跳跳的跑出去要給我做吃食。待她走后,我將那卷書仔細(xì)的做好標(biāo)記,又放在顯眼的位置,便盼著良臣能早日回來。若拖得太久,那丫頭腦袋開了光,猜出原委,那我就無地自容了。

  起初她做了些糕點,那技藝當(dāng)真是好,不愧是有錢人家的丫鬟,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手藝也這樣好,我身無長處,唯獨這騙人的把戲還算拿得出手,可這把戲卻不能賺錢糊口。幸好良臣將我?guī)Я嘶貋恚駝t我鐵定得餓死街頭。

  我吃著人間精品,心里贊不絕口,臉上甚是嫌棄。我開始用言語打擊她,總說太甜、太硬、太膩、太淡、太……

  她做這些東西的速度快得很,又有姓名鞭策,不一會兒我就想不出什么形容詞來否定她了,于是我鄭重的告訴她慢工才能出細(xì)活。然后她就很久才會來送一次,還說我品味這樣高,定是名門望族家的小姐。我心中默默同情她一番,又繼續(xù)干著欺壓她的事情。然后悄悄的盼著良臣早些回來。

  不久,良臣真的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我并不在場,但聽下人們說,他回來時很生氣,抽劍把后院的竹園砍了一片又一片,連我前兩日看中的那兩棵樹也一塊兒砍掉了,嚇得丫鬟侍衛(wèi)們無一敢近他的身。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他氣成這個樣子,但我敢肯定不是因為那日我要爬樹翻墻,何況也沒人知道那事。我向來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怕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那些竹子和樹的??磥砟敲值氖逻€得再拖一段時間。

  事情平息后,我小心翼翼的尋到他房前,開了門,看見他攤坐在主位上,像是經(jīng)歷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微微能看出他臉上有一絲怒意。與他前幾日溫和的感覺大相徑庭。

  我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問他:“發(fā)生什么了?”

  他毫無反應(yīng),依舊攤在那里,眼睛一直盯著不知名的某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向我,淡淡的說:“出去?!?p>  “出去?!彼次覜]反應(yīng),又重復(fù)了一聲。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任覺著我此時不該出去,再怎么也得把事情搞清楚,我雖幫不上他什么忙,但出言建策應(yīng)當(dāng)還是可以的。我畢竟也在這里白吃白住這么久,如今他有難處,不管是出自哪個角度我都覺得我不應(yīng)該離……

  “出去!”

  還沒等我把思緒理完他突然對我吼起來。由于憤怒導(dǎo)致面目有些猙獰。英眉蹙立,目光犀利,已完全不再是剛才那副六神無主的模樣。

  我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不知所措。

  只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有幾分尷尬。

  他也不顧我尷不尷尬,忽而站起來怒視著吼我,要我出去。我被他逼的倒退一步,錯愕的看著他。

  他坐著時我都不比他高多少,他又突然站起來,我只得仰視著他,我把他的神情看得仔仔細(xì)細(xì),一分不落,甚至每一根汗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想表示一個意思,那就是要我出去。

  看著他那樣吼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有些傷心。感覺挺奇怪的。前幾日還溫和如玉的跟我說要住多久都行,今日就這樣對我大吼大叫。

  大概是我受不了這樣的反差。

  我不想留在原地呆愣了,挺尷尬的。

  我最后還是退出來了。呆在門前。

  覺得莫名其妙的。

  我覺得他莫名其妙的,更覺得我自己莫名其妙的。

  他有什么事與我又不相干我干什么要來自討沒趣!

  我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越發(fā)的氣憤,心里澀澀的,然后就把門帶上一聲不吭跑開。

  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停在了什么地方,只是摸到身后有一面墻,便靠在墻上,細(xì)細(xì)的回想這些天我過的好日子。

  確實錦衣玉食,看似也被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我還是看得清侍女眼底的冷淡與疏離。

  這府上的所有人都不理我,我在這里就好像一個多余的人,除了我的小丫頭便沒人再搭理我,連那幾日將我攔住的侍衛(wèi)大哥如今也不看我一眼。這樣的日子雖是衣食無憂,可我還不如自己在外頭謀生。至少我會快樂,我會開心。

  心有不甘,太不甘了。

  我覺得我是該出去了,他不讓我外出,我就偏要出去。我要他滿大街的尋我,我就躲在暗處偏不出來。

  我急急忙忙的找到小丫頭,將她帶到后墻,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疑惑的看著我。

  “我?guī)愠鋈ネ??!蔽倚粗?,笑的有氣無力。我才不會告訴她其實是因為我心里憋屈。

  她是內(nèi)房丫鬟,平日里是沒有出去的機(jī)會的,將她帶出去玩玩也好,也順便給我指指路。

  “什么!你要出去?公子知道了……況且你這怎么出……”

  我不等她說完就穿過那墻到了那條深巷,留下張大嘴巴的小丫頭。

  我才不想管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今天我就是要出去。

  誰也欄不了!

  我?guī)е谝粭l一條的巷子里穿梭,雖然沒有遇見新鮮的事物卻也異常開心。繞到正街時太陽已落山一會兒了,夜市正在慢慢鋪開。街上好生熱鬧,上回我跟著良臣兜圈兒時還未注意到這街的繁華。

  這里的繁華讓我暫時忘掉了那些煩心事,重新開心起來。

  這里買什么的都有。有花傘,手帕,玉簪,女兒家用的胭脂水粉……還有糖人,那糖人兒開始分明就是一堆軟的能溜跑的糖,那老師傅在上邊插下一根細(xì)管,就那么一吹,就鼓起來了,然后捏出各種招人喜歡的小動物。還有算命先生。穿得陰陽怪氣的,卻在橘黃的燈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溫和。我又想起那傳說能摸手治病的大夫,很神秘。那算命先生也看到我了,盯著我看了許久,由于距離太遠(yuǎn),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表達(dá)什么意思,但我向來不信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就轉(zhuǎn)過頭向前面跑去。

  奇怪得很,不一會兒我竟然覺得有些累。我只好與小丫頭又轉(zhuǎn)到另一條人流較小的街道。我仔細(xì)的看著那些較為熱鬧的鋪子,有會說話的鸚鵡,聽說是外域使者帶進(jìn)來的,及其名貴。還有什么成衣閣,做的都是些千金難求的好衣裳,還有大花燈,會吐火的大龍……

  我忽然看到前方有個買花燈的鋪子,里面有個兔兒燈,可愛極了。會吐舌頭,還會搖尾巴。小丫頭也喜歡得緊??墒浅鰜淼拇颐?,我與小丫頭都沒帶銀兩,我又沒什么飾品,衣裳雖值錢,可也不能當(dāng)眾脫衣裳給他。我思索著便上前向他討要,由于人多,他又聽到我的話,知道總歸是沒錢還要白白的失一個燈,就伸手將我推開。我一個不防就被他推倒在地,沒人注意到跌到地上的我,只有小小的一個丫頭過來扯我,不知什么時候人忽然變多了,大小形狀各異的鞋底密密麻麻的踏過來,小丫頭的手還沒觸到我衣襟,我就被人踩了幾腳,留下大號的男子腳印,我疼得呲牙咧嘴,艱難的用手撐著地面,我的叫喊聲他們似乎是聽不見,只顧著看那些新鮮玩意兒。抬眼就看見小丫頭滿臉驚嚇的到了我面前要來拉我,我被她從別人的腳跟下扯起來又將我扶到一旁。

  我彎腰駝背的靠在石欄上,識圖緩解疼痛,但眼睛還是盯著那兔兒燈,可愛極了。突然,透過那個燈我似乎看到了后面有一輛馬車轎經(jīng)過,那轎子無比豪華,上有金錦鑲邊,窗前垂明玉為綴,前有駿馬兩匹,那車夫的穿著也是極好的,就連輪子也有一小孩那么高。必定是大戶人家的,我心里想著我要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也定要弄這么一個奢華的馬車。讓別人識車知人……

  我還沒想完全,那兔兒燈還沒有著落,良臣還沒有出來尋我,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無力感襲遍全身。

  又是那奇怪的感覺。

  好像以前什么時候也有過……

  我倒下了。

  不明不白的倒下了。

  倒得莫名其妙。

  眼角里還是小丫頭驚慌失措的來拉我的場景,我已沒有力氣支撐我的眼皮。

  隨著便是膝蓋毫無防備的著地的疼痛……

  我應(yīng)該睡了許久。

  因為我夢見了好多東西。

  伸手不見五指。

  不溫暖。不陰寒。

  空氣都好像有刃,能割人骨肉。像是沉到深海,壓得人不能呼吸。

  我好像夢見了我自己,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反正她與我一個模樣,一樣的衣裳,一樣的身量。她好像來自過去,又好像來自遙遠(yuǎn)的未來。四周都是黑暗,她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我想喚她,可不知叫她什么好,我將一個模樣與我一樣的人換作“良玉”似乎有些奇怪,所以我只慢慢走向她。終于,近了……

  忽然她又化作良臣的模樣,與我相視一笑。

  我再也感覺不到那股溫良的感覺。只有恐慌,他似乎又不是良臣……

  我好像夢見了那個算命先生。這次我沒有繞過他,我上前算了一卦。

  他問我生辰,我答他的是初次遇見良臣的時日,又轉(zhuǎn)頭問小丫頭:“良臣那日將我?guī)Щ馗蠒r是幾更?”街頭太吵,小丫頭吼著跟我說:“大約是四更。”我告訴算命先生我是三更生的。

  他掏出幾個小物件一下撒在桌子上,道:“小姑娘命格奇特,但路逢貴人。雖前些時日有些苦難,但其后定是大富大貴、人中龍鳳啊。”

  他笑瞇瞇的看著我,我一時還未明白他的意思,回他一個笑臉就打算要走。他連忙喊到:“姑娘還沒給錢呢!”

  這下我驚了,這孔方兄我身上是一個都沒有,又看向小丫頭,她也驚慌失措,片刻,我拉著她拔腿就跑,跑遠(yuǎn)了。

  走后我同小丫頭道:“這人定是騙錢的老手,大概那句話他都用了好幾年了。他只需將每個人夸高興了,便能日進(jìn)斗金……”那丫頭也跟我一起抱不平……

  我還夢見了一個陌生的人。那個人奇怪得很,他年方弱冠,面容俊朗,卻滿頭白發(fā)。我一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他跪在我身前將一些像蝴蝶一樣的東西慢慢送進(jìn)我的身體里面,我似乎在張口說什么,可我怎么也聽不清……

  ……

  周圍隱隱約約的又變得柔軟起來,像是浮出水面……

  我睜眼看到熟悉的紗帳時就知道我已經(jīng)回來了,接著迎來的就是一陣酸痛,將兔兒燈與那些奇奇怪怪的夢都忘得遠(yuǎn)遠(yuǎn)的。

  床邊的小丫頭睡的正熟,我輕輕的繞過她下床,活動一番后那股酸痛好上許多。又倒了杯茶飲下,回頭卻見那丫頭愕然的瞪著我:“小姐,你醒了?”

  我心想莫不是這丫頭還沒睡醒?那雙眼目緋紅。定是還沒睡好,“你莫不是還沒睡醒?我就站在你眼前你竟問我醒沒醒,這世上怎會有你這樣傻的丫頭。”

  她又樂呵呵的笑了:“是啊是啊,定是我傻了,小姐就在我眼前呢?!?p>  我看她眼睛紅得厲害,就問她:“你眼睛怎么了?可找大夫看過?”

  她以為我說的是那日準(zhǔn)備叫來給我探脈的大夫,一副休要再提的模樣:“小姐,你可別再說起他了。你是不知,你昏睡的這幾日公子就曾叫他過來看看你的情況,可他把了脈后竟然說你已沒了脈搏。他果然是個騙錢的,小姐現(xiàn)在還不是好生生的站在我跟前?!?p>  她這一番話倒是把我嚇的不輕,“我睡了幾日!幾日?”

  她又將我扶到床上坐下,輕松開口:“三日,今日整好是第三日。小姐你快坐下,也不知你到底好沒好,還是坐下休息吧?!?p>  我也懶得與她爭辯,依言坐下,“我怎么睡了這樣久?可是患了什么厲害的?。俊?p>  “來了好幾位大夫,都未說你患病?!笨伤齾s換了一副憂傷的模樣,我問她,她也不說,只說要去給我煮湯喝。

  我也不想去多猜什么,反正我沒喝什么湯藥就醒來,也感覺不到哪里不適,那就沒有生病。我本想下床走走,睡得太久,有些酸痛,可她硬要將我按到床上躺著,躺得我好生郁悶,這個丫頭怎么如此執(zhí)著。

  她走后我莫名的有些害怕,因為太多的東西我都不知道。就如這次莫名其妙的倒下,也不知下次在街上還會不會這樣,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實在不好過。

  無端的又想起這府上的人,個個見了我就跟沒看見似的,這府上看著熱鬧,實際都是各顧各的,毫不相干。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我一個整日里亂撞。感覺自己一不小心就得離開。甚至有些害怕良臣有一天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彬彬有禮,怕他說他的寒舍很小,容不下我;也怕他再讓我去尋路回家。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沒有家的,或許有,或許我像那小丫頭一樣,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但或許我仍像那小丫頭一樣,父母、兄弟姐妹早就不在了。

  這府上的一切就好像一潭死水,并且深不見底。未知的事情總是最危險的。你能在有光的時候照見自己的模樣,但這里地方偏僻黑暗,鮮少有光,并且轉(zhuǎn)瞬即逝,你都來不及看清自己的眼睛。如果你身陷其中,你不會感覺到害怕,甚至感覺溫暖,只有當(dāng)你快窒息的時候你才會感到危險。但我知道我呆在這府上會比回去好得多,因為我沒有回路,來時就已封上。就算走出這府邸,也不過是進(jìn)入一個更大的府邸罷了。那里比這里更兇險……

  越想越頭疼,便放下不再去想。

  ……

  外面敲門的聲音響起,有人影映在窗紙上。那必定不是那小丫頭,她進(jìn)來從來都不知道要敲門的。我坐起身才道:“進(jìn)來吧?!?p>  應(yīng)聲門開了,是良臣。這倒是新奇,他是從來都不會主動過來看我的,況且他平時里都是神龍不見首尾的,今天竟然主動來看我。上次他吼了我,雖然已經(jīng)好幾天了,但我還是覺得挺尷尬的。若這是我的屋子,我定要將他攆出去,可這畢竟是他的。我只好把臉轉(zhuǎn)到一旁,也不說話。

  他面色還是從前那樣溫和,看不出悲喜。他緩步到我床前坐下,“你可好些了?”

  我不理他,他還是那樣看著我。經(jīng)過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經(jīng)不能再正常的面對他,總覺得有什么陰謀。

  他看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說話,不怒但也不笑,我就時不時的偷偷瞥那么一眼都覺得害怕。

  “我不會真得了什么病癥吧?”我瞪眼看著他,上午小丫頭神情就不大對,他又是這副模樣,那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才對。也顧不得什么情面,將剛剛那副高高掛起的樣子撤去,“那些大夫怎么說?”

  他這才抿嘴笑了,“你沒患什么病癥,只是大夫們說估計你這幾日沒吃好,身體虛弱。”

  他將我打量一遍又一遍,“我可是聽下人們說你每日都要吃兩三人的吃食,這還身體虛弱……你莫不是被家里趕出來的?”

  聽到“家里”這兩個字我就覺得他定是想暗示我什么,但我一時還摸不準(zhǔn)他要套我什么話,只好心虛道:“哈哈……是啊,是啊。”又想起那天我說的是我出來玩,迷路了。就又補充:“所以那天……那天我才出來的。”感覺好像被他看穿了一樣,我不自覺的摸摸耳朵。

  他又看我好一會兒,哈哈一笑:“若換作是我,我也要將你趕出來?!?p>  我一時沒想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臉笑意,拍拍我額頭:“你吃那么多都還身體虛弱,照這么個吃法,誰家才養(yǎng)得起你?”

  “怎會?我……我平時吃的不多……我……是看那些丫鬟們難得做,做了我又不吃,多可惜啊……”我一緊張就口齒不清,說完一句完整的話都屬實不易。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哦……原來是這樣啊。那我便做了這個壞人吧,我去告訴她們,她們做的不合你胃口,以后也不必再做了。”說完他看著我,似乎是在詢問我的意思。

  我干干的打著哈哈:“那倒不用了,還是讓她們做吧,萬一許久不做生疏了呢。反正我吃起來也不是很費事的?!彪m說我吃多了可能會膩,但要是真的直接就不給我做了,我肯定又要饞了。

  待我說完,他笑的更甚,露出一排潔白的牙,“嗯,那真是委屈你了?!?p>  我習(xí)慣的接口:“不委屈,不委屈。”說完又覺著不對,又給他陪上一個笑容。

  他正經(jīng)的看著我,像是在安排什么大事,“這幾日我都在府中,你若是無聊就過來聽聽我吹簫吧。反正我也閑得無事?!?p>  就這樣我與他又緩和了。就像那天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也許他根本不當(dāng)回事吧,是我太無聊,一個人在這里較真。也只會是如此了,他根本就不當(dāng)回事。

  接下來幾天他果然再沒離開過,只是每天早上出去一小會兒,其余時間一直在書房吹簫。吹的那曲兒我確實是毫無興致,但坐那兒看他吹到挺有意思。

  他的手很好看,很白,很細(xì),就像竹枝一樣。在那夜簫上上下移動,很是文雅。他這樣的手再怎么看也不可能將它跟舞劍聯(lián)系起來,但他確實會舞劍。因為他只會那一只曲子,有時候他察覺到我不想聽了就會舞劍給我看,而且他的劍術(shù)也是不錯的。

  歲月靜好。直至有一天那小丫頭硬生生的給我打斷。

  那日她像是受了什么挫折一樣,問我:“小姐,我做了這么多吃食,竟沒有一樣讓你滿意嗎?”

  這一問是真把我震住了,我早已忘了有這回事,更忘了問良臣。只好又繼續(xù)兜著她去再做一次,正好良臣沒走,我就屁顛屁顛的跑去問他那字的讀音。

  我闖進(jìn)去時良臣正好也在書房,大概還是在看他平日里看的那些兵書,我輕車熟路的在書架上將那卷書摸出來擺在良臣面前。

  我這一串連貫的動作看得良臣震驚得很,估計他都以為我是做賊出身的。

  但我也顧不得那么多,解釋道:“近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好好讀讀書,以提升自己的修養(yǎng),所以時常在這里看書。”說到心虛的時候我瞥了他一眼,他只是好奇的看著我。

  我又繼續(xù),指著那兩字,“那天我看到兩個字字形復(fù)雜,不太好讀,所以想請教請教。”

  他這才看向那兩個惹我丟臉的字,然后不假思索的答我:“壺觴。”

  “壺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這么個讀法,我滿臉狐疑的看著他。

  “不然呢?”可能他也沒想到我竟然懷疑他的學(xué)識,故而嚴(yán)肅的審視著我。

  我又干打哈哈:“呵呵,我是覺著公子真是學(xué)識淵博,這么復(fù)雜的字公子都能一眼認(rèn)出……”

  “我雖確實學(xué)識淵博,但這么常見的字,怕是田野莽夫也能認(rèn)得出吧?!彼笫终谱劳腥浦遥叶急凰吹貌蛔栽诹耍砰_口:“我在想你到底認(rèn)得幾個字,竟要來看書?”

  說完他又一副仔細(xì)思考的模樣,然后一臉嫌棄的說:“要不我給你請個夫子吧,也省得出去了丟我的臉?!?p>  我被他說的這樣無用,很不甘心,又不敢頂撞他,就只好暗示:“不用不用,良玉謝過公子了。其實我認(rèn)得的字還是不少的,再者要是專門為我請一個夫子那豈不是劃不來?聽說請講書夫子的銀兩可不少,還有每逢過節(jié)還得準(zhǔn)備各樣禮品,那花銷可不小呢。公子為我著想的誠然是我三生有幸,但實在不必為了我而去話那冤枉錢。我看書要有不懂的地方我就直……”

  我的大道理還沒講完他就打斷了我,“你聽誰我要出銀子給你請夫子了?那銀子日后可是要還的!”

  他說的那樣義憤填膺,使我聽的目瞪口呆。這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小氣的人?他那院子里隨便一株草木都夠我?guī)啄赀^活了,當(dāng)下還為請一夫子的事與我盤算銀兩!真恨不得把他的那些個寶貝拔得精光。

  不待我想完,他又搖搖頭開口:“哎,你若不想要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強求于你,畢竟這也是要些天賦的?!?p>  說完了還做出一副憐憫蒼生的神情,不由想起那天晚上他說的那些話,虧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他那些兄妹我是無法枉自評估,但眼前這個人,一定是個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卑鄙無恥的小人。

  “哈哈,公子說的是?!蔽覍⒛恰笆恰弊忠У脴O重,狠狠的盯著他。

  良臣恍若未聞,繼續(xù)看他的書,不再開口。這里也沒我什么事兒了,我正準(zhǔn)備卷書悄悄起身離開。抬眼就瞧見那小丫頭正在門口施禮要進(jìn)來,手里還端著什么糕點,我一眼便看清她干什么,若這事情的來龍去脈被良臣得知了還不得被他笑掉大牙!這事是絕對不能發(fā)生的!

  我急忙跑過去想將她帶走,可她那小短腿邁的太快,幾下便到了我跟前。

  她將這里形勢打量一番,突然欣喜至極:“小姐今日是打算告訴我了?”她眼睛彎的如月牙一般,卻沒人知道我正暗自吐血。

  “我就知道小姐不會忘了這事,前些天我跟燒火的十九說,她還不信,今兒個你就把那讀音告訴我,我回頭就去念給她聽聽,也好讓她知道,我家小姐才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呢?!毙⊙绢^將糕點放在一旁,一臉期望的看著我。

  東窗事發(fā),我觀良臣的反應(yīng),他也正扭頭看著我,挑著英眉,左側(cè)嘴角上勾,活生生一副看戲的公子哥兒的模樣。

  我無奈吐吐舌,眼下這情形我也不能不說了,只希望良臣不要在一旁多事。

  我又將那卷書攤開,指著那字,盡量淡定的說:“我來這兒也是為了這事兒呢,你看,這個讀‘壺’,這個讀‘殤’。這以后就是你的名字了,你可將它們記住了。”

  她跟著我小聲念了一遍:“壺觴。這名兒好聽,這名兒好聽。謝謝小姐?!闭f著還向我施禮。

  她又把那糕點端到我面前,“小姐嘗嘗吧,這糕點是我新學(xué)的呢,雖然工序簡單了些,但用的都是上好的食材。這個可得趁鮮吃呢?!?p>  此時的良臣已看我已是如看賊人一般,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忽而又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騙她做糕點吃。你可知那‘壺觴’是什么意思?”

  等不到我答復(fù),他又說:“壺觴本代指酒壺酒杯,如此毫無意義的名字也只有你叫的出來。你若是再多往后看一句,將她喚作‘怡顏’也比那酒壺酒杯強百倍不止了?!?p>  他輕飄飄的幾句話說的我無地自容,還好小丫頭知道我的苦楚,替我解圍說:“小姐賜我名字是我的福分,自然不敢再奢求其他?!?p>  這下良臣就更驚訝了,拿右手將我指著抖個不停,“她騙你給她做吃食你還如此相信她?況且那字還是她剛才來問的我?!?p>  真是上有王母娘娘下有土地公公為我作證,我當(dāng)時純屬一片好心,絕對沒有欺騙她的意思啊!

  無奈好人總是會被冤,我只好對她說:“是我學(xué)術(shù)不精,才取了那樣一個毫無意義的名字。既然公子說‘怡顏’寓意好,那你便叫‘怡顏’吧?!?p>  我將糕點移到良臣面前,“這里的一切本都是公子的,現(xiàn)在又拿了最好的食材做了這糕點,自然應(yīng)是公子先嘗?!?p>  他話都不回就拿起糕點吃起來,就那樣一塊一塊一塊一塊一塊一塊的吃了個精光才朝我一笑,悠悠開口:“嗯……這糕點,吃著倒也不膩?!?p>  我虛偽笑答:“能入公子口便好?!?p>  他那悠悠的神情看得我熱血沸騰,真想出去將他的花花草草拔個干凈。好在我這個人自制能力一向很強,又清楚的記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那些珍寶才免去了這次的禍?zhǔn)隆?p>  在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等小丫頭的質(zhì)問發(fā)落,但她一直都一聲不吭,我偷偷瞄了她一眼,見她只專心走路,沒其他表情。

  大概她是有怒不敢言,這樣也好,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

  就這樣,我在這府上蹭吃蹭喝了一年之久。平日里良臣總說狠話氣我,但過得久了我也就看清了,他不壞,對我很好。

  他總說我長得不好看,又身無長處。琴棋書畫一樣不會,詩書六義一樣不通,每日還要吃兩三人的口糧。這都是事實,但他也沒有要將我趕出去的意思,而且還教我識字下棋。

  小丫頭也對我很好,有求必應(yīng)。我想要什么都難不倒她,今日出口,明日她就會把我要的東西盡數(shù)擺在我面前。

  府里的下人們對我如同對待良臣一樣恭敬,從來都是順著我,讓著我,也都是對我畢恭畢敬的。

  這日子過的好不自在。我雖沒有記憶,但也過的很快樂。

  這一年里,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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