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到底是清明,出了村沿路都有星星點點的墳頭殘香在燃著,赫羽一路默默走著,倒也不覺可怕,死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福海挎著竹籃跟在主子身后,瞧見一路上皆有幾人一伍的將士在巡邏,稍稍覺得安心,他幼時入宮前也是挨過餓的人,曉得挨餓的人什么都干得出來,只是沒挨過餓的人卻是想象不到的,他望著走在前面的那道瘦弱身影,不禁又想起了方才陳家娘子說的一番話,他雖站得遠,于她二人說些什么倒是聽得一清二楚,便鼓起勇氣攆了上去,蹭到女子身旁開口道,“韓將軍人雖不在這處,卻將這處打點的一切都好,說起來,這右江的百姓都是托了主子的福了。”
赫羽未置可否,只是腳下一頓,接著便就當(dāng)什么都沒聽見了,這些日子,但凡是芳琴姑姑和福海說起那人,她便只能這樣應(yīng)對了。福海也料到了,繼續(xù)說著,“陛下雖不是陛下了,可福海這條命還是陛下的,只是福海知道,即便舍了這條命也護不了陛下,以往是太平世道,倒沒什么,如今眼看著朝不保夕,若真有個依靠,陛下切莫錯失了,福海伺候在陛下身邊這么多年了,所聞所見了那么多,要說韓將軍為陛下做的...夠多了。”這語氣里有幾分不甘和冤屈,聽得赫羽直想笑,好像自己也是那般的不知好歹。
福海見主子雖不言語,卻也未出聲喝止自己,便大著膽子再道,“若是韓將軍忙完這一趟再來了這處,陛下便帶著小主子與他一道去了吧,福海斗膽做一回陛下的欽差大臣,與這右江的百姓們一道留在這里?!?p> 赫羽聞言,不禁動容,轉(zhuǎn)首看著身旁那張臉,往日里的嬉笑全然不見,一臉認真,便明白他這份心思是實實在在的,她不禁苦笑起來,道,“謝謝你,福海?!?p> 福海還道自己聽錯了,堂堂主子對一個奴才道謝?忙縮了縮脖子,又放慢了腳步落到后面去了,心道她都言謝了,想必是默許了自己的提議了罷。兩人走了半個時辰,方才趕到河邊,縱然已是心有準(zhǔn)備了,卻不曾想,這里聚集的流民竟然這樣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竟是一眼看不完的,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亦有落了單蜷縮在毛草堆里就地睡去的,熙熙攘攘,人聲雜然,老弱哀痛聲,幼兒啼哭聲,此起彼伏,聽在耳里,鉆在心里。
挨著河邊的十丈之地皆被流民占據(jù)了,雖不至于人影憧憧,摩肩接踵,卻也沒有個能走的道了。赫羽面色不改,自流民中緩步穿過,那些人雖瞧見她是個柔弱女子,倒也無人敢上前來騷擾,一是這些人到底都是些良民落了難,骨子里也非歹人,二是距此半里外可是駐扎著不少大涼將士,領(lǐng)頭的每日里都要來查看幾趟,防的就是他們這些人造次。福海走在后面,聞著這人群中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就像餿了的泔水一般,本想掩著口鼻,卻瞧著主子走得坦然,只得放下了衣袖。
赫羽打小哪里聞過這等刺鼻的氣味,幾欲作嘔,只是強行壓著心頭翻涌著的難受罷了,這地上的皆是大涼的子民,是她南宮家應(yīng)該守護的蒼生,沒來由慘到了這個地步還要受她的嫌棄。她掃目望去,地上的人皆是瘦骨嶙峋,面黃肌瘦,麻木的眼眶里像是飽含著這世間的一切苦痛和絕望,她不是沒見過鮮血淋淋的場面,但與之相比,這里倒更像是人間地獄。
行至河邊,福海忙拿出竹籃里的紙錢香燭和祭奠用的吃食一應(yīng)擺好,便退到一旁去跪著了,女子祭奠亡夫,想想都教人唏噓,虧得她是這等出身這等胸襟。燒著的紙錢燃得黯淡,福海抬眼瞧了瞧女子低垂的面容,失魂落魄的模樣,年年都是如此,也見怪不怪了,可恨那北正公,女君待他這樣情深,即便他背叛了她,死后還是有他一祭的。
赫羽將最后一張紙錢投入到了灰燼里,眼看著它燃燒殆盡,雙肩微微一顫,仿若大夢初醒。福海見了,還道她是冷的,忙起身去將她扶了起來,“主子,咱們快些回去吧,再晚些路就難走了?!?p> 二人甫一轉(zhuǎn)身,均是嚇了一跳,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佝僂著腰,懷中摟著一個不滿兩歲的孩子,背上還背著個略微大點的,同樣都是衣不蔽體,一大兩小皆是睜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二人。那婦人瘦的面頰都塌陷了,雖是站著,卻像隨時都會倒下去的一般,背上那孩子也是有氣無力地趴著,懷中那個倒有點氣力,緊緊抓著手中的衣襟,纖細的胳膊如同小雞一般。
赫羽瞧著那婦人,不知她有何事,福海倒是機靈,扯了扯她的衣袖,再回首示意了一眼,赫羽方才明了,地上擺著一盤冷糕是她帶來的,想必這母子三人是餓得狠了,打起了它們的主意?;钊顺运廊说臇|西不吉利,但這口吃食能救命,哪里還有那么多的計較呢,她轉(zhuǎn)過身去,連著地上的食盤一起端了起來,走到那婦人身前,也不敢張揚,細聲道,“就這么幾塊,你們母子三人分了吃吧?!?p> 那婦人自是千恩萬謝,啞著嗓子一連說了好幾聲,赫羽想他母子三人,怕是連把野菜都難采到,也不知餓了幾日了。背上那個稍大的孩子見有吃食,已將小手伸了出來,赫羽見了,忙拿起一塊遞給他,那小手一把抓了冷糕過去,忙著往嘴里塞。婦人將身上挎著的孩子都放了下來,母子三人貓著身子蹲在地上便準(zhǔn)備吃起來,那個最小的孩子怕還未斷奶,一個勁地往母親懷里鉆,可想而知,母親餓的只剩皮包骨頭了,哪里還會有奶水呢。
身邊有人影一閃,赫羽被一人撞了個趔趄,待回過神來,便瞧見一破爛衣襟的漢子正將從孩子手里搶來的糕囫圇著塞進了嘴里,他鼓著腮幫子嚼了兩下,便噎著喉嚨將食物咽了下去。吃罷一只,自是意猶未盡,撲上前來便將那只食盤摟進了懷里。那婦人自然不依,不顧男女有別,撲到他身上便撕扯起來,兩個孩子嚇得放聲大哭起來,赫羽在一旁看著,手足無措,大呼幾聲住手,哪里有人聽她的。
福海見狀,忙上前來將女子護在了身后,“主子,咱們快些走罷?!彼莻€閹人,身單力薄,若有人鬧事傷了女君,一百個他都賠不起。
赫羽愣了愣,撥開福海便要去拉開地上的兩人,卻被福海死死拉住了。眼看著那婦人不是那漢子的對手,吃了幾拳痛的尖聲慘叫,卻還是不松手,她力氣不如人,嘴卻不閑著,逮著那漢子身上哪一塊肉便下嘴狠狠咬上去,只咬得那漢子吃痛連連,下手卻是更狠了,周圍的流民被他們鬧出的動靜吸引了過來,卻只是一個個站在那里睜眼看著,那呆呆的眼神好似是在看著兩只狗在相互撕咬著。
這樣下去,怕是要被打出好歹來,赫羽顧不得許多,執(zhí)意要掰開拉住她胳膊的一雙手,福海無奈,只得松開了她,嚷了一聲,“主子即便沒了一兵一將,還有個我呢?!闭f罷深吸一口氣便沖上去拉架了,他使出渾身的勁兒想把那兩人分開來,吃了幾拳挨了幾爪只疼得他呲牙,卻沒想退縮。他拉不住那漢子,唯有拉著那婦人,以免她太過執(zhí)著被那漢子當(dāng)真打死了,雖是幾只冷糕,卻足以教這些餓瘋了的人拼上性命了。
那漢子少了糾纏,得已脫身,翻身麻溜地撿起壓在身下的幾只冷糕,罵罵咧咧地便要走,豈料剛轉(zhuǎn)過身,卻被喝開人群迎上來的幾騎堵住了去路,當(dāng)前一人正是天佑。那婦人正哭罵著,見來了當(dāng)兵的,便要伸冤,直說那吃食是這姑娘給她母子三人的,這人是來明搶的。
天佑看那婦人哭得凄慘,兩個孩子又可憐極了,一記響鞭便將那漢子抽到在地,冷糕又落在了地上。忽聞人群中一聲輕喝,是教他住手的,他循聲望去,這才瞧見女君,忙翻身下了馬,迎了上來,邊走邊忐忑著,她怎么在這要命的地方。
赫羽不等他開口,只道,“別傷他們,都是些可憐的人。”說罷走上前去,將地上幾只已被摔的不成形的冷糕撿了起來,往那婦人和她兩個孩子手里塞去,終究還是留了一只給了那漢子,看著他們一一吃完散了去,方才安下心去。
天佑喝散了人群,又將隨行的幾人差去巡邏,待見四周風(fēng)平浪靜后,方才來到女子身前躬身拜道,“陛下,我送你回去吧,這等地方,你萬萬不可再來了?!?p> 赫羽心里堵得難受,她時常痛恨自己多管閑事,卻每每到了緊要關(guān)頭,又總是管不住自己,方才這一場險些鬧出人命的慘劇不正是她帶來的那一盤冷糕所致,她點了點頭,抬起軟綿綿的步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去。
福海撿起地上的竹籃,揉了揉身上挨的幾下,忙跟了上去。天佑叫他主仆二人走在前頭,自己默默跟在后面,他在心頭打定了主意,待會兒回了營去,便要差兩人去那座小院前好生守著,若再遇上女君要出門的,定要跟在其身后護她安危,有人恨不得時時能守著她,卻又有天大的擔(dān)子擔(dān)在肩上。
這一路走下來,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再穿過前面一片樹林子,便要到了村口。福海瞧見前方的人忽而停住了疾行的腳步,一手撐著身旁的樹干呆呆站住了,還道她是走得累了,便快步走上前去想扶住她,可就在他靠近的當(dāng)口,卻見她伸出另一只手比劃了一下,那意思福海明白,他只得收回步子立在了原地。
“主子,累了咱們就歇會兒再走?!?p> 赫羽驀然抬首,抬起手掌覆在了面頰上,她咬著一口氣遲遲不肯吐出,良久,終究是伴著兩行清淚泄了個干干凈凈。抬眼望著夜色中的小村莊,唯有模糊的影子在她眼眶里沉浮起落,這江河日下的大涼基業(yè)該如何是好?這些無家可歸又饑腸轆轆的百姓又該如何是好?她不知道...
福海瞧出了不對勁,單看她繃緊了的瘦削身影和微微顫動的雙肩,便能想到她此時心頭當(dāng)是受著何等的煎熬,他輕喚一聲“陛下”,雙膝一彎,便跪了下去,腦袋抵在膝頭,心里難受的緊,也跟著哭了起來。天佑走上前來,不明就里,怎么轉(zhuǎn)眼間他主仆二人都莫名哭了起來,轉(zhuǎn)念一想,也有幾分了然,她定是從未曾見過她的子民這樣落魄過,心頭卻嘆了一聲,虧得她不出遠門,如今的南疆哪里不是這樣的民不聊生呢。
天佑見她堂堂昔日里的一國之君,在這荒郊野外哭得不能自己,也不禁唏噓,想開口安慰幾句,卻又怕自己多說幾句惹得她更難受了,撓了撓鬢發(fā),只好默不作聲地站著,心道她怎得早不哭晚不哭,偏偏那人不在的時候哭呢。
赫羽許久未這樣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了,待眼淚終究流干了,她方才覺得這一路上壓在胸口的那口氣松了下來。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被紙灰和香火末兒嗆了一大口,她掩住口鼻緩了緩,順勢又將面頰上的淚痕擦了去,倏爾轉(zhuǎn)過了身,對著身后一站一跪的兩個人。
赫羽向前走了兩步,扶起了地上的人,“起來吧?!碧竦恼Z氣不像是剛哭過一場的人,福海聽她發(fā)話,抹了抹眼角,一言不發(fā)地站了起來。
赫羽側(cè)首看著一旁的天佑,道,“若不是他的令,你們定不會在這里守著我這樣一個廢人了,對么?”
天佑沒料到她會這樣直接,他認真想了想,回道,“陛下即便不做陛下了,也是大涼皇族,將士們守著您是應(yīng)該的。”
赫羽點了點頭,倒不是認同他說得有理,而是贊許他這話說得竟教自己挑不出個錯來,“你們難道不恨我們南宮家的人么?”
“將士只知忠君愛國,絕無他念。”
赫羽扯了扯嘴角,“你忠的究竟是何人?”
天佑聞言心驚,忙單膝跪了下去,“陛下不在位的這三年,大將軍恪盡職守,一無越規(guī)之處,二無犯上之舉,若是...若是真有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就是終日不在營中閑散了些,而大涼有今日局面,也不是我家將軍的過錯,望陛下明鑒。”
赫羽笑出了聲,忙著為那人洗刷冤屈,還真是忠心護主。她也只是在沒事找事罷了,末了輕聲回了一句,“不是他的過錯,我知曉?!?p> 福海聽了不愿意了,忙補了一句,“也不是主子的錯,是吳庸的錯,是長公主的錯,是南澤人的錯,也是...也是...”他本想說,也是北正公的錯,卻沒敢說出口,依他之意,若不是女君被北正公傷的狠了,心灰意冷疏于防范,怎會被奸人有機可乘,奪了大位。
天佑聽了這內(nèi)侍的話,也覺得自己方才有失言之處,便道,“陛下問我忠的是何人,天佑也斗膽說一句,只要大將軍忠心向著陛下,那這千軍萬馬便都可為陛下所用?!边@話算是表明了立場,卻也暗存著威脅,只是說者尚不自知。
赫羽將跪著的人喚了起來,“你不必跪我,如今的我擔(dān)不起大涼將士的跪拜,你若也將我看作大涼的一份子,日后有前線軍情,也好教我知道一些。”
天佑頓了頓,竟有些迷惑。他認識這位大涼女君也有十年之久了,往日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自己雖在她面前連多一眼都不敢看,卻未有過尊卑貴賤的覺悟,而今她這般不卑不亢,倒是叫自己真心地佩服起來,不由得雙眉一凜,道一聲,“諾!”
話雖如此,卻未出兩日,南澤人舉重兵來犯之事已傳遍南疆,就連右江這等荒僻之處,也難逃人心惶惶。歷來戰(zhàn)事起,為攻敵不備,都是不得張揚的,南澤人這一次是故意要亂敵國人心的,看來,他們是覺得時機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