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可是扶先生的鋪子?”見玩鬧的少女和一臉墨跡的蒙眼男子,他似乎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
扶朝低頭輕咳了聲,對秦夕喊道:“秦夕,招待客人坐下,我去去就來。”
秦夕只害怕那些面目猙獰的鬼魂,這位先生長得好看,她倒也無所謂了。
她拉開扶朝對面的座椅,先生坐下,轉而去茶桌上沏茶。她把茶杯放到那位先生桌前,卻被婉拒了:“賀某早已不是這世上的人了,這茶,怕是無福消受?!?p> 秦夕溫婉地笑笑:“先生放心,鋪子里的茶是給客人準備的,天地萬物,均可享用?!?p> 他聽了,接過茶:“那多謝夫人了。”
被誤認成扶朝夫人,秦夕擺擺手:“我不是……我只是……”
她找到合適的詞,說:“只是這兒的女工。”
扶朝再出來的時候,臉色的墨漬已經清洗干凈。在那位先生對面坐了下來,他問道:“不知先生怎么稱呼?”
“鄙姓賀,名錦書?!?p> 扶朝又擺出了那副商人的姿態(tài):“賀先生今日光臨,要買賣什么?”
“我聽聞,扶先生這里可以尋人……”
賀錦書停頓了一下,又改成:“尋魂。所以,想請先生幫忙探一個人百年后的去向?!?p> 扶朝笑笑:“小事。賀先生有要尋之人的貼身物件嗎?要那人的去向,少不了她的氣息。”
賀錦書打開了皮箱,里面原是一套大紅戲服,看得出有些年頭了。
“這身戲服是我母親的遺物,但后來我贈與她了,她曾穿過,不知道算不算……”
“算。”
扶朝一口應了下來,隨后又道:“可尋人之后,這身戲服作為交易要留在我鋪子里?!?p> 秦夕白了扶朝一大眼,他不缺吃不缺喝的,找個人還要人家母親的遺物!奸商!絕對是奸商!
賀錦書抿著唇,猶猶豫豫的樣子。
過了許久,他覆在皮箱上的手總算松開了:“好。只要扶先生找到她的音訊,戲服就歸先生?!?p> 扶朝滿意的點點頭,他沖賀錦書面前的茶杯抬了抬手,說道:“那賀先生請飲茶吧?!?p> 賀錦書再睜開眼時,發(fā)現自己正伏在一張方桌上,四周都是閑聊聲,咿咿呀呀的戲曲涌入耳底。
他一望,是蘇州梨園。
自己莫不是在做夢?
“唉,這新角唱的就是沒有梁淺姑娘好?!迸赃呑郎系哪凶酉蛲檎f道。
聽到梁淺的名字,賀錦書驀地回過頭。
只聽男子的同伴有些惋惜地說:“可不是嘛。唉……嫁了張家公子,怕是以后都聽不到咯……”
賀錦書聞言,猛然站起身來:“你方才說,梁淺姑娘嫁了誰?”
“嫁了誰?整個蘇州都知道,張家大少爺娶了昆曲名伶梁淺?!?p> “張茂生?不……這絕不可能……她怎么會嫁他……”賀錦書不信,連連搖頭。
男人不耐煩極了:“我說你這少年郎,這人盡皆知的事,我騙你做什么?”
少年郎?賀錦書望向茶盞里,里面儼然是個十四五歲的陌生面孔。
他一驚,明了這一切皆是那位扶老板所為。他沉下心來,問道:“不知賀家三少爺如今何在?”
“三少爺……”男人思索了一會兒:“你說賀錦書?他一年前失足掉下護城河里,死了?!?p> 失足?好啊,好啊。
他那好面子的好父親啊,好一個落水而亡。
光緒三十一年,賀錦書時年九歲,賀家派人來到郴州,遞了一封賀家大少爺賀志生的信。
信上說,賀家老爺子病危,盼多年未謀面的孫子回賀家認祖歸宗。
母親捏著那紙輕薄的書信,喜極而涕。她囑咐兒子,一定要把箱子里的東西,親手交到父親賀志生手里。
就這樣,賀錦書提著一只裝著母親戲服的皮箱,跟著賀家的人踏上了去蘇州的船只。
賀家在蘇州是頗有名望的蘇繡世家,皇宮中所用的蘇繡用品居多出自蘇家所領的繡娘之手。
十年前,賀老爺子讓長子賀志生去湖南郴州赴王家兒子的婚宴。
宴席上,王家請了當地的湘昆班子來唱戲。當天唱了一曲《風箏誤》,賀志生向來喜昆曲,望著臺上扮演詹淑娟的閨門旦含蓄蘊藉,眉眼動人,一時留心。
那花旦便是賀錦云的母親,名喚婉娘。
郴州地方小,少有風度不凡之人。賀志生出自大家,一身錦衣,舉手投足間氣宇軒昂,在人群中的確扎眼。
新郎是位眼尖的聰明人,見臺下翩翩公子有心,臺上二八嬌娥有意,從中搭橋牽線,二人時常在王家?guī)肯鄷?p> 賀志生教婉娘認字讀書,婉娘回以千嬌柔媚的曲聲,郎情妾意,白云仙鄉(xiāng)。
家中寫信來,催著賀志生回蘇州,賀志生一再推脫,妻子姚氏察覺不妥,更是催促地緊了。賀志生無奈,只好啟程。
走之前,婉娘已有身孕。他托王家少爺幫婉娘安排好府舍,承諾回蘇州后立馬告知父親,接婉娘回去。
婉娘苦苦地等著,卻只有錢票寄來。初始還有賀志生長長的書信,寫他的諸多無奈和思念無邊。婉娘也信,帶著兒子等著。
這一等,就是十年。
賀錦書從記事起,便見母親夜夜垂淚,他知道是為什么,所以始終不提不問。
他也不恨父親背信棄義,母親都不恨他,自己恨了又有何用呢?
賀府管家到渡口接他,開口就喊他少爺。他有些怯,輕聲應了應。
到了賀府,那位從未謀面的父親在廳前等他,身旁站著賀夫人和賀家的四位少爺小姐。
賀志生見到兒子已經長成了儀表不凡的模樣,難免喜從中來。他上前握了握賀錦書的手,給他介紹賀夫人和他的孩子。
賀夫人倒沒給他臉色看,讓兩個女兒喊他三哥。賀錦書艱澀地應下來,心中只掛念著母親的話。
他抬起箱子,說道:“我娘說,要我把這個親手交給你。”
賀志生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提起他母親,面露為難。他接過箱子,潦草地帶過話端,只讓賀錦書快去見見爺爺。
對賀錦書來說,他迢迢千里來到蘇州,只是為了替母親送一樣東西。他還是要回去的,母親還在郴州。
可母親沒能等到他,賀老爺子半月后西逝,葬禮剛完,府中就來了郴州的信,告知賀錦書母親落水的死訊。
賀家管家?guī)丶冶紗剩赣H的遺物里有張泛黃地宣紙,上面臨摹了一首易安居士的詞,賀錦書讀了后,鄭重收好。
一月后,賀錦書回到蘇州,入了賀家祠堂,成了賀家三少爺。
轉眼就是七年后,清朝覆滅,改天換地。
社會動蕩間,蘇繡產業(yè)一度低迷,多家繡坊接連關閉。賀志生作為長子接過了家中家業(yè),不甘落后,潛心研究蘇繡技藝,賀家以此為契機,更是成了蘇繡家族的佼佼者。
賀家人丁興旺,奈何頭上兩個嫡出哥哥都不成器,倒是賀錦書,做事端正沉穩(wěn),得父親器重。
夜里,他出了書房,踱步到院內,一個瘦小的黑影閃身進來,剛想問是誰,就見一張稚嫩俏麗地臉龐,接著家丁和丫鬟便追了進來。
“你們找什么呢?”
“回三少爺,廚房里進了小賊,我們正逮賊呢?!?p> 假山后的小孩子拉拉他的衣角,一臉懇求的模樣。
賀錦書問道:“府中可丟了什么東西?”
“并無,就是少了些吃的……”
他擺擺手:“既然沒少東西,讓人仔細巡視下就好,這樣四處逮人,像什么樣子?”
打發(fā)走下人,他低頭望望暗中的女孩,問:“你是何人?”
女孩一身破破爛爛地,捏著糕點不敢望他。
賀錦書嚇唬她道:“你不說我可就把他們喊回來了?”
“我只是太餓了……”
女孩把懷中的點心和雞腿攤了出來,她望望手中咬了一口的糕點,怯生生地說道:“這個我吃過了……”
賀錦書愣了愣,一時心軟。
“吃完就往后門離開吧。”
他想著,又多說了句:“世道艱難,別人的施舍只能解一時之困,你若不想再餓肚子,那就得學一手本事。”
話畢,他回了屋子,只留下一地的月光。
賀夫人前幾年重病過世,賀老爺陸陸續(xù)續(xù)的納了新的姨太太,家中雖然人丁興旺,但并不太平。
民國四年,賀家四姨太為賀老爺生了個兒子,府中擺滿月酒,請了梁家班來唱戲。
四姨太瞥了瞥一旁的賀錦書,刻意取笑,說道:“聽說三少爺的娘也是個昆曲名角兒呢……”
賀錦書垂下眸子,不急不惱地回道:“我娘親會的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不像四姨太,端茶送水,擦地洗腳,樣樣都是實事?!?p> 四姨太聽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她原本是伺候賀夫人的丫鬟,可心思不純,找準機會翻身成了四姨太。
“好了,聽曲就聽曲,嘰嘰喳喳地像什么樣子?!辟R老爺發(fā)聲止住了想要回嘴的四姨太。
四姨太受了氣,認準了要還回來。再點曲的時候,她指定要聽《風箏誤》。
賀老爺望了兒子一眼,見他臉色雖變了變,但也沒說什么,于是應了下來。
賀錦書一開始還端坐著,扮演詹淑娟的五旦一出場,他望著那身熟悉的戲服,再也坐不住了。借口身體不適,離開了戲臺子。
他進了院子,中秋快到了,夜里的月亮又圓又亮,他一時發(fā)覺,這二十一年的人生,從未團圓過。
小時候陪著母親等父親,后來母親走了,更無團圓可想了。
穿著戲服的小姑娘就在這時靠了過來,他回過頭,認出是剛剛臺上的五旦。
他語氣難免不善了幾分:“誰準你進來這里的?”
小姑娘一臉濃妝,伸手想抹掉,卻又想到后面還要上臺,只能焦急地道:“是我呀……大哥哥…唉……”
見面前的人仍緊鎖著眉頭,她覺得自己說不清了,唉聲嘆氣的。
望見假山,她眼睛又亮了起來,立馬指著說:“五年前,石頭后面,點心、雞腿……你和我說要想不餓肚子,就要學一手本事……”
賀錦書眉頭舒展開來,似乎的確有那么回事兒。
“你是那個小賊?”
小姑娘高興的點了點頭:“我聽大哥哥的話,進了戲班子學唱戲,現在不會餓肚子了!”
賀錦書倒沒想到,自己當初隨口一句話,讓一個小孩記了這么久。
她又問道:“大哥哥是不喜歡我唱的曲兒嗎?為何我剛開口,你就走了?”
這時戲曲聲又停了,她忙著要趕回去,走之前不忘說道:“我現在有名字了,我叫梁淺,深淺的淺?!?p> 梁淺瘦弱的身子拖著長長地戲服,影子映到了廊上,賀錦書望著,不由地念道:“梁淺……”
再見到梁淺,是在蘇州梨園里,她卸了戲裝,圓圓地臉龐,一雙杏眸仿佛會說話般地。
身著水藍色地布衣,一股烏黑地麻花辮垂在腦后。賀錦書仍沒認出她來,只聽后面有人脆生生的喊道:“大哥哥!”
他覺得聲音耳熟,回頭才想到,好像是有那么個叫姑娘,叫梁淺。
剛剛和一位老板談完訂單,賀錦書打算要走的,硬是被梁淺留了下來。
“師傅說我唱地可好了,大哥哥你聽了就知道了!”她說著便跑上臺,作勢唱起來。
賀錦書望著那雙水汪汪地眼眸入了神,他搖搖頭,臉突然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