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呆呆地趴在地上，一座高大的山壓在他的身上，將他整個(gè)制住，不能動(dòng)彈，而他也并沒有動(dòng)彈的意思，灰頭土臉地趴在那里，空無地睜著眼睛，像是單純望著面前的虛空。
不遠(yuǎn)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雙黑面的布鞋，但他沒有抬頭，這雙腳出現(xiàn)在他眼前，卻不能出現(xiàn)在他眼中，他的眼中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該有，他的眼中空空，他的大腦空空，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見了。
那人在他身邊蹲了下來，上下扳弄著他的身體，輕緩的聲音傳進(jìn)耳朵里：“猴子，如來說，你該在五行山枯守五百年，食銅水鐵丸，等五百年后，一位取經(jīng)人將你救出，要你同那取經(jīng)人走十萬八千里，上西天取三藏真經(jīng)，傳于此東土?！?p> 她頓了一下，又說道：“此三藏真經(jīng)，如來言說能談天說地度鬼，勸人為善，度化眾生，此后，此處便是靈山仙境?！?p> 孫悟空怔怔地趴著，聽這話，慢慢抬起了頭，他的頸骨發(fā)出噼啪的清脆響聲，他睜大一雙無神的眼，用沙啞干澀的嗓子問道：“真有此經(jīng)？”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扳弄他的身體，舉起他的手臂，在他流血的臂膀上涂抹東西。
孫悟空的眼睛緩慢地泛起波紋，一抹靈光從不知何處竄將出來，在他的眼里來回穿梭，他伸手捉住眼前人的手腕，又問：“阿姐，真有此經(jīng)？”
安禾低頭看著他的眼睛，只是輕微地露出一個(gè)笑。
“若真有此經(jīng)，便不怕不公不正，便不怕早衰夭折，阿姐！”他說，“你在地底黃泉，是不是不必那樣痛？”
安禾的手頓住了，而后只是輕輕摸了摸猴子的頭。
孫悟空的臉漸漸鮮活起來，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正像他從前吊在桃樹上的樣子，他蹭蹭安禾的手，笑道：“那我便愿去，我等那取經(jīng)人，守這五行山的寂寞苦楚?！鞭D(zhuǎn)而又問，“阿姐，你向我身上抹的，是什么東西？”
他看安禾手上器物，那是一個(gè)石盆，里面裝了許多粘稠之物，觀其色棕黑，恰似泥土，他抬起手臂一嗅，沖了一頭一腦的土腥味。
“這是息壤?！卑埠陶f，“掘之不耗減，自長息無限。當(dāng)日大禹以它填洪水，并混入精鐵，造定海神針，用以測東海深淺，不必憂心被東海水帶偏?！?p> 孫悟空從耳朵里掏出那根金箍棒，在安禾眼前晃了一晃，安禾點(diǎn)點(diǎn)頭：“嗯，定海神針?！?p> “那為何拿它抹我的傷口？”
“這息壤掘之不減，蓋因自有吐息，女媧當(dāng)日以它為基本，造出人族，自然能抹你傷口，你自己看看?！?p> 孫悟空上下活動(dòng)手臂，用手一摸，發(fā)現(xiàn)那手臂上的外傷果真恢復(fù)如初，甚至連毛都長了出來，而后他隨口問道：“女媧為什么要造人族不可？”
安禾動(dòng)作一停，眼微微沉了一下，說道：“上次同你說后土的事情，你可記得？”
“記得。”
“昊天與瑤池爭奪地盤，惹得爭端四起，女媧的哥哥伏羲因此身故，她要使伏羲復(fù)生，便引了伏羲的魂魄去黃泉輪回，又要為伏羲塑一具可承載魂魄的身體，便使息壤混以自身鮮血，造出人族，并因此得了天道贊許，受功德成神?！彼嗣镒拥念^，“后來伏羲果真復(fù)生，為人族人皇，人身隕落后又受天道感召，作為人族神靈存活至今，只是他的存在同人族存亡相連，若是人族滅亡，則伏羲也將消散不見?！?p> 孫悟空道：“阿姐，我從花果山漂流至斜月三星洞時(shí)，曾聽說女媧煉石補(bǔ)天一事，還聽聞她斬了東海的一只大烏龜，作承天之用，這樣說來，煉石補(bǔ)天是因?yàn)槿俗謇Ь?，有滅族之禍，女媧為保伏羲，才行此大義？”
安禾：“這是其一，再有一個(gè)，卻是天道相引?！?p> 猴子瞪著眼睛問她：“天道相引？天道為什么引她？”
“那便是另一件事，暫且不提?！卑埠烫嶂镒拥纳碜由舷路?，見息壤把他的傷口修復(fù)得完好如初，便把用空的石盆放在一邊，聽見猴子道：“阿姐，你說息壤掘之不減，怎的這就用完了？”
“掘之不減，是它自有吐息，存有生氣，如今生氣都給了你，你叫它怎么掘之不減？”安禾拿出一塊布巾把他的手擦干凈，從懷里拿出一個(gè)碗口大的桃子，放在猴子手心里。
猴子叫一聲：“桃！”
安禾應(yīng)了一聲：“嗯，洞門前的桃?！?p> 孫悟空立馬啃了一口，然后向安禾笑道：“阿姐門前的桃，比天界的蟠桃好吃！”
安禾點(diǎn)了點(diǎn)頭，仍然摸摸他的腦袋，在他身邊坐下，同他閑聊，丟擲桃核玩，這樣過了許多天，悟空雖然被困五行山下，因著安禾常來探望，倒也不覺得孤獨(dú)難捱，每日同安禾分別之后，他便想明日安禾來的時(shí)辰，期盼著實(shí)讓人快活。只是他一日日過去，心里卻隱隱然覺得恐慌，而這恐慌隨著時(shí)日的推進(jìn)，越來越濃烈起來，在有一日的清晨，安禾遞給他桃子的時(shí)候，他猛地伸手捉住了安禾的手腕。
一連串的疼痛從那只手躥了過來，襲在他的身上，讓他的頭變得昏沉凝滯，幾乎不能思考，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席卷過來，擠在他的身體周圍，讓他幾乎動(dòng)彈不得，他哇的一下吐了出來，日日吃那鐵汁銅丸，他早沒什么可以嘔吐的，于是只是干嘔，渾身哆嗦，這讓他不自覺把手松開，那疼便消失不見了，等他緩過這一段的痛楚，他才抬頭問道：“阿姐，你是因?yàn)殡x開地底黃泉，才這樣痛的么？”他有些知覺，他所感知的痛苦，不足安禾苦痛的半數(shù)。
安禾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他，輕輕地摸了一下他的頭。
“…”猴子蔫蔫地耷拉腦袋，過了一會(huì)兒，才開口道：“阿姐，你不要再來了。”他定了定神，說，“這五百年的寂寞，是我該熬的?！弊源?，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而又問，“阿姐，你從前的寂寞，是怎么熬的呢？”
安禾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gè)問題，但猴子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讓她不得不找出一個(gè)答案，她搜腸刮肚地想著，最后陷入長久的回憶與沉默，許多年來，她從沒有聽到這類話。
“阿姐，回去吧?！焙镒诱f，“阿姐，不過是五百年，我消受得起?！?p> 安禾垂下眼，頓了一會(huì)兒，終于起身離開，果真不再出現(xiàn)過。孫悟空靜靜地趴在山下，任由青草和苔蘚爬上他的毛發(fā)，下雨的時(shí)候，他甚至覺察到那苔蘚和青草吸飽了水分，徐徐地向上生長。
沒有其他人分散他的注意力，猴子開始不能自控地想起很多事，想起花果山的猴兒，想起那里的美酒同瓜果，五根天柱下聽見的囈語總是在夜里翻折出來，一層翻上一層，他想起安禾，安禾靜靜地看著他，把桃子擱在他的手里，桃子的絨毛搔得掌心發(fā)癢——好痛！
他每一日每一日地回想那些記憶，記憶在日復(fù)一日的榨取下成為粘稠的毒汁，唯有無邊遠(yuǎn)處的三藏真經(jīng)，作為那一根吊著性命的藥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