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飛狗跳，一大早起來，就聽見外面喧嘩得很，安禾從石床上爬起來，開門出去，正對面看見一張毛臉沖她齜牙，那是只毛絨絨的猴子，胡亂裹著一身白的道袍，那道袍衣擺纏著他的尾巴，他嘻嘻笑著，攀著門口那棵桃樹上下打轉(zhuǎn)。
這已然是棵大桃樹了，立在安禾洞門前，虬結(jié)的根翻起地上的泥土，枝椏間吊著許多個碗大的桃子，猴子仗著自己在樹上，摘一個，啃兩口，扔一個，扔到不遠處的瀑布底下，“咚咚”好幾聲水響，氣得樹底下幾個童子腳直跳。
方茹和賀辭已經(jīng)結(jié)伴離了斜月三星洞，要遍歷洪荒，四海為家，崔琪是個良善孩子，要學醫(yī)藥之術(shù)，救天下人，菩提“嗯”一聲就答應(yīng)了，于是在這樹底下的就又是另一些童子，不像方茹賀辭會舞劍弄槍，菩提把他們撿回來的時候，他們體弱多病，這會兒連爬樹都夠嗆，于是只能在樹底下扯著嗓子哭，一個個淚花兒掛在眼眶上，喊：“猴子！這是大師姐的桃樹，你不要再摘了呀！讓水沖走了怎么辦呀?！闭f著有幾個孩子開始偷偷撿掉在地上的桃子吃，然后轉(zhuǎn)身對樹上的猴子說：“猴子！猴子！別再往水里扔了！”
猴子一面吃，一面轉(zhuǎn)過來說：“這樣好的桃子，若不吃了，就是，就是暴珍天物，放在我們花果山有猴子敢不吃，那是要挨爹媽打的！”
童子吵他：“蠢猴子！是暴殄天物！你快下來！”
猴子說：“你可知道這桃子生下來就是叫我吃的么？這樹邀我給它播種呢！”
安禾跟著童子們一同喊他：“猴子，你過來?！?p> 那猴子尖叫著說：“你是什么人！”卻聽話從樹上下來，湊到安禾跟前來，遞上一個桃子，說：“給你，你不許叫我猴子，我叫孫悟空，孫悟空！”然后他轉(zhuǎn)過去沖所有人齜牙：“不許叫猴子！要叫孫悟空啊！”
童子們和他嗆聲：“猴子！猴子！不許沒有禮貌，這是我們大師姐！”
猴子轉(zhuǎn)過身就要去打他們，安禾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頭，倒叫他怔住了，安禾把桃子還給他，問：“是師父給你取的名字么？”
猴子張嘴啃了一口桃子，說：“師父說，我長得是個猢猻，所以姓孫，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所以叫我悟空?！?p> “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安禾喃喃地念著這幾個字，隨而垂眼笑了笑，說：“他是這么說的？”
幾個童子在旁邊笑起來：“孫悟空！你不識字還記得話呢！我們可沒聽見師父這樣說，莫不是你自己編造的吧？”
猴子不理他們，轉(zhuǎn)來問安禾說：“阿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一個童子笑他：“不知羞！這是我們大師姐，哪是你阿姐呀。”
猴子轉(zhuǎn)身向他們齜了一趟牙，說：“我覺得我就該叫阿姐，阿姐都不說，你們管得著么！”
猴子仰著頭問她：“阿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俊?p> 安禾覺得高興，太高興了，那種毛絨絨的欣喜從心尖兒發(fā)芽，輕軟地撓在心口，她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砰砰和面前猴子的呼喘混在一起，她伸手去摸猴子的頭，然而當她喃喃地重復(fù)，并且試著去解讀那句話時，沒頂?shù)谋瘋惆涯窍矏倽矞缌耍谋澈髾M掃過一股冷氣，掐住她的咽喉，讓她沒有辦法吐出半個字。
“什么話?。俊逼刑崾沁@時候出現(xiàn)的，他笑瞇瞇地走上臺階，在猴子的背后現(xiàn)身，“什么話??？”
安禾艱難地吐出口中的句子，一字一頓挾著冷意，每一個字吐出都伴隨著想要嘔吐的沖動，她說：“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p> 菩提的臉色當即變得煞白，他哆哆嗦嗦轉(zhuǎn)頭斥猴子說：“你這猴頭，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
猴子撓著頭說：“師父，是弟子記錯了？”
菩提氣急敗壞地回答：“若你今后學成出去了，千萬別和別人說是我的弟子！”
然而安禾已經(jīng)露出坦然的笑，她一時沒有說話，只是摸了一把猴子的臉，才抬頭笑著對菩提說：“你走吧?！?p> 菩提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略略站了一會兒，還是原路回返，自此再沒有到這山洞門口來過，倒是猴子是個好猴子，每過幾天就到這山洞前溜上一圈兒，巴巴地和安禾說話，說自己今天挨了師父的打，說斜月三星洞哪些孩子討人厭，說自己學了七十二變法術(shù)，說自己學了筋斗云，有時候他在門口摘桃子吃，吃得滿臉的毛都沾著桃子汁，還拿濕漉漉的爪子去抹臉。
安禾總是坐在大青石上聽猴子說話，看猴子在桃樹上蕩秋千，她有時聽見猴子說他喜歡吃桃，每每吃著一個，揣著一個，才恍然覺得確實該種這么一棵桃樹，這樣大的一棵桃樹，陽光從上面照下來的時候，它的影子打在地面上，就像一幅潑墨的畫。她安靜地坐著。
“阿姐，我要回花果山啦?！庇心敲匆惶?，那猴子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啃著桃子叫出這句話。
安禾聽見叫喊走出門，看見猴子坐在桃樹上，左手拿著桃子，右手抓在桃樹枝干上蕩秋千，他這樣的性子是永遠不會安安分分待在平地上的，一定得找個地方晃悠了不可，看到安禾出來，他右手腕子一用力，整個身子向前一蕩，在空中一圈轉(zhuǎn)體，穩(wěn)當落在安禾面前，捧著自己啃了一半的桃子獻寶似的遞過來，說：“阿姐這兒的桃子好吃，比花果山的桃子好吃多啦?！?p> 安禾接了桃子，又還給他說：“那你吃吧?！弊约撼读顺兑滦洌皖^去擦他滿臉的桃汁，一面忽然想起這件事，便開口問他：“猴子，你做什么來拜師學藝呢？”
猴子瞪著眼睛：“阿姐，你不能叫我猴子，我叫孫悟空。”
“我從前沒有名字，就叫做猴子，花果山其他猴子又叫我石猴，他們都有爹媽取的名字，叫做李子杏子香蕉，我沒有爹媽，所以我沒有名字，等我做了猴群的老大，他們才叫我一聲美猴王，但這也不是名字?！焙镒訐现^說，“我還是沒有名字，這第一個名字是師父取的，我現(xiàn)在叫孫悟空啦?！?p> 他鼓著眼睛看著安禾，口氣斬釘截鐵：“阿姐，你得叫我孫悟空了?！?p> 安禾垂下眼睛，她的手頓了一下，而后繼續(xù)手上的動作，終于還是順著他喊了一聲：“悟空?！?p> 她不得不再一次想起來，自己最終是一定會被殺死的，而這一天，或許正在不久的將來。
“我是來尋找長生之法的。”猴子說，“我手底下的猴子們都說，世間的快樂是有窮盡的，待得死了之后，便是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做了神仙，成了精怪，得了長生，才能吃桃兒喝酒，把這快樂綿延下去。”
“我在花果山的時候，看見許多猴子在我面前老死，他們的毛發(fā)白了，臉也皺了，再也醒不過來，同我吃桃吃酒了?！?p> “別的猴子都說：他們死了?！?p> “我問他們說：我也會死嗎？”
“他們說：大家都會死的?！?p> 猴子問：“阿姐，為什么大家都會死？”
安禾想了很一會兒，最后告訴他：“有生就有死啊?！倍笏指目谡f，“有死才能有生?！?p> 猴子又問：“那這規(guī)矩是誰定的呢？”
這規(guī)矩是誰定的呢？……
安禾閉上眼睛，在記憶的最深處嗅到濃烈的血腥味和塵土味道，這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嗽得淚珠子掛上眼睛，從眼角滴下來。
她說：“在幾萬年前，世間是沒有生死的，在那時，所有的生靈只有出現(xiàn)，生活兩件事……或許還有第三件，戰(zhàn)爭。東西天庭爭端日久，昊天和瑤池兩方時時就在天上地下爭奪地盤，不知有多少仙魔神怪被卷入爭端，于是許多生靈被大戰(zhàn)的余波撞得神魂俱碎，但它們不會死，也不會思考，他們的魂魄隨意拼接起來，只能行走在山野之間，用盡渾身的力氣哭泣，”
安禾幾乎要聽見那些哀嚎了，那些驚天動地，像海嘯一樣席卷而來的悲慟哭聲，在心底里催生絕望的種子，“而世間的魂靈是有定數(shù)的，它們在山野間不斷哭泣，就再沒有新生的生靈出現(xiàn)和生活了?！?p> “那時候，有一位，”她頓了頓，似乎不知道如何去形容，然后說“……神靈，她不愿意看到這樣的境況，于是便舍了多半自己，化作六道輪回，居于地底黃泉絕地處，引導這些魂靈轉(zhuǎn)世重生。
“于是，世間生靈除了生，便有了死。”
“什么叫做舍了多半自己？”猴子問。
安禾細細地想了一回：“就是舍棄大半自由，永遠居于黃泉絕地，守著輪回六道；舍棄多半肉身，化作輪回骨架，單單剩下一顆心臟，以部分道行勉強化形；舍棄大半本源力量，維系輪回運轉(zhuǎn)，使其合乎天道，成為天道規(guī)則的一部分；舍棄一半神志，為世間魂靈引路，自此半夢半醒，時夢時醒，昏昏沉沉。”
猴子聽著這故事吃完了桃子，然后說：“我覺得這神靈痛得很?？晌疫€是不想死，這世間有那樣多事情可做，那樣多東西可吃，憑什么我還沒有都嘗過試過，便要中途死了呢？”
安禾想了想，然后說：“可一直活著，也未必覺得快樂。”
猴子嘻嘻笑起來，好像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似的：“那我就要在想活的時候活，想死的時候死！我不要別人干涉我生死的自由，這樣就是我學藝的緣由！”
“阿姐，那位神靈叫甚么名字？”猴子問。
安禾抬了抬手，那桃樹的樹梢便顫了一顫，一個桃子從樹梢上飛到她的手上，她把桃子遞給猴子，然后回答道：“叫……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