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如今已然受封,得了天庭正職,膝下三個兒子亦成神位,夫人也隨道升仙,正是風(fēng)光無限,得意非凡,只是他平日心里躲著一層陰霾,不時便浮上心頭,叫他牽掛至今。今日蟠桃大會,他也是首次參加,此前從未來過凌霄寶殿,便免不了帶著孩子夫人在凌霄寶殿外面走走,瞧瞧天宮盛景,也排解排解自己和夫人心中的憂慮。
一家五口先去了凌霄殿,認(rèn)清了座次,便一同出來,剛過殿前的盤龍柱,正看見一抹黑色的影子在前面閃過,天宮里的神仙,深喜的是青色藍(lán)色白色這樣的干凈明亮的顏色,就是哪吒上了天,也不能免俗地?fù)Q上一身明黃衣衫,乍看一件黑衣,免不了有些扎眼,再仔細(xì)一瞧,那背影分明眼熟,一時間心里的那片牽掛便讓勾上來,使得李靖不自覺就喊出了聲。
“安禾先生!”
前面的人頓了頓,轉(zhuǎn)過了身,一露出正臉來,他便清楚自己半點沒有認(rèn)錯,他拉上夫人,帶著三個兒子,快步走上前去,道:“安禾先生,許久不見,近日……可過得好?”
安禾打量著他,他原先是鋒芒畢露的總兵將軍,一雙劍眉總是微皺,仿似有著天大的苦惱在身,不得一刻笑顏,如今他渾身上下都柔軟許多,春風(fēng)滿面,偶然還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讓人倍感親切了,他如今便對著安禾笑著,言語間仿似意有所指。他當(dāng)真變得許多。
安禾便向他答話:“在下拜在方寸山菩提道人門下,如今過得不錯。李將軍近日可好?”
李靖仿佛吃了一驚,但他不曾表露出來,他有事想問,因此抓肝撓心,只是安禾嘴上問了,他便也不能不答,他只好答道:“李某歷經(jīng)斬將封神,如今已是天庭正神,得了正果。”
安禾笑了笑:“那便恭賀李將軍了?!?p> 殷夫人上前一步,向安禾行禮:“見過安禾先生?!?p> 安禾將她扶起來:“夫人不必客氣,叫我安禾就好?!碑吘箯那俺谢萘朔蛉藥讐K糕點,不該忘此恩德。
殷夫人抿著嘴唇,她兩只手在自己心窩處握緊了,開口道:“安禾先生,我那孩兒……”
“她過得不錯,只是不很愿回去?!卑埠绦χf。
殷夫人嘴角浮起一點點笑,淚水毫無征兆地爬上她的眼眶,她慌忙把頭低了下來,卻還忍不住一滴滴眼淚從臉頰上滾過,滴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她的聲音微微哽咽:“如此…甚好,先生多年照料,妾身,在此謝過?!?p> 安禾斂了眉眼,說:“不必?!?p> 殷夫人自知自己這般面相不好見人,只好向丈夫兒子身后躲去,李靖向安禾道:“李某失陪了,先生若不介懷,蟠桃宴后李某再同先生暢談?!?p> 安禾點點頭。
李靖轉(zhuǎn)過去將殷夫人攔下,握住她的一只手,拉著她走到盤龍柱后面,避開其他人的目光,仔細(xì)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低聲寬慰她。
木吒仔細(xì)打量安禾,問她:“你就是安禾?我那幺弟可是這些年同你一塊?”
金吒將他一拉,帶他向安禾行禮:“見過安禾先生,常聽父母提起,今日總算有幸見到,金吒多謝先生對三弟四弟的照料?!?p> 木吒跟著行禮,嘴里只蹦出來兩個字:“多謝。”
哪吒兩個字也不曾蹦出來,他面前有三個人,他是一眼也不想瞧見安禾,如今父親叫他不得不停下,他便只好打量安禾身后的兩個人,一個是抱著一只兔子,身姿婀娜美麗的仙子,依據(jù)天庭傳言,這怕不是那獨居廣寒宮的嫦娥仙子,一個站在兩個大人中間,低著頭,由于個子太矮,只瞧得見一個發(fā)旋兒,他端詳著那個矮個兒,忽地將火尖槍一收,上去把那矮個兒抱了起來,一面問安禾道:“小黑,這是誰?”
金吒斥他道:“哪吒!不得無禮!”
哪吒看了他一眼,抱著水吒不松手,固執(zhí)地問:“你是誰?”
水吒冷不防讓他抱在懷里,這時候緩過神來,雙手抵在他的肩膀上,用膝蓋狠狠頂在他的小腹,哪吒及時把手放開,退了一步,躲開這一擊,水吒便掙脫開去,一蹬腳跳出去半丈遠(yuǎn),恰落在嫦娥身邊。
嫦娥看一眼哪吒,懷里的兔子不知揣到了哪里,她矮身輕輕牽起水吒的手,柔柔笑起來:“妾身管教無方,請三太子恕罪。”
“她是誰?”
水吒乖乖讓她拉著手,一點不曾掙扎,嫦娥笑道:“這是妾身新近收的童子,名字叫……”她頓了頓,“喚作亦歌?!?p> “亦歌,快同三太子道歉?!?p> 亦歌一句話不愿說,嫦娥只好自己向三太子致歉:“亦歌年紀(jì)尚輕,一時冒犯了三太子,還望三太子不要計較?!?p> “亦歌?……”
“是,三太子?!辨隙鸬溃版磉@便將她帶回去嚴(yán)加管教,告辭了。”
她大大方方行了禮,拉著亦歌的手轉(zhuǎn)了個身,沒一會兒便消失在天庭內(nèi)部重重的樓宇花壇之間,找不見蹤影了。
安禾這才問哪吒道:“還有什么事,三太子?”
三太子不是很想理她,他皺著眉頭,心不甘情不愿地問:“他呢?他沒有來?”
安禾道:“我說過,她過得不錯,不是很愿回去,聽聞此次蟠桃宴上許多新神,恐怕沖撞了,因此不愿意來。”
三太子又把火尖槍召了出來,二話不說便給刺了一槍,那動作久經(jīng)戰(zhàn)場歷練,速度極快,連風(fēng)也不曾帶起,眨眼之間便沖到安禾眼前,劃過一道金色的流光,安禾微微偏頭,便躲過了,她一只手握住搶尖,用了些力道,哪吒便寸步不行,怒氣沖沖地看向她。
安禾松開手,哪吒收了槍退到后邊去,拿火尖槍挽了個槍花兒,走了。
金吒只得向安禾賠禮“安禾先生,小弟年幼無狀,還請先生大量,不要計較。”
安禾點了點頭。
金吒又道:“金吒知道四弟如今不愿回來,只是思及父母念子心切,日日心中不虞,愁眉不展,便不得不有此一求。還請先生多少勸勸四弟,縱使他不愿常住,也該回家看看,圓了爹娘心愿,換得父母安心,也是孝悌應(yīng)有之義?!?p> 安禾安靜地看著他。
金吒不自覺低了一頭,還硬著頭皮道:“我與木吒兄弟二人,從未見過四弟,如今也是惦念得很。若他偶然回家一趟,我兄弟四人把酒共飲,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金吒說完這些話,緩了一緩,悄悄抬眼去看安禾的臉色,卻猛然眼前一黑,他直直地僵在那里,好像魂魄忽然抽離,讓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只有中間有一點微微的光亮,中間站著安禾的剪影,他感到安禾的眼睛看過來,刺得他坐立不安,他感到脊背發(fā)涼,一連串的麻意從他的后腰向上下蔓延,他聽見“咚咚,咚咚”的聲音,那是他的心臟在飛速跳動著,毫無章法,越來越快。
“好?!卑埠陶f,“我會勸他?!?p> 只一瞬間,金吒眼前一陣陣翻涌的黑漸漸散去,凌霄寶殿內(nèi)蘊(yùn)的光輝從黑暗深處探進(jìn)他的瞳孔,他覺得眼珠針扎一樣的疼痛,他的身體終于能夠控制,他拱了拱手,便聽見身上的關(guān)節(jié)“噼里啪啦”響成一片,他干澀著喉嚨,勉強(qiáng)開口道:“先生,如此金吒便退下了,告辭?!?p> 于是木吒也跟著道:“告辭?!?p> 安禾一點頭,金吒便急忙帶著木吒去找自家爹娘,木吒見金吒一直將眼睛半瞇著,便問他道:“大哥,你的眼睛怎么了?”話音一落,便瞧見他大哥眼角滑下一滴淚來,駭?shù)盟Τ蹲〈蟾绲募绨?,問他:“大哥?你怎么了??p> 金吒停下來,用手指抹了眼角的淚,眼睛才漸漸能睜開,他問木吒道:“你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木吒莫名其妙:“感覺什么?大哥?你怎么了?”
金吒盯著弟弟,嘆了口氣,在盤龍廣場邊上的一個巨大的鼎后看見了李靖和殷夫人,他匆匆上前去,先喊一聲:“父親。”
殷夫人眼睛紅了一圈,卻也不再流淚,捉著李靖的袖子,安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見兒子過來,慌忙把頭又撇開,輕輕喚:“金吒,木吒。”
二人回喊道:“母親。”
金吒道:“母親,看這時辰不早了,蟠桃宴怕是不久便要開宴,您先和木吒去殿內(nèi)歇息,我同父親有些事情要說,隨后去找三弟,便來尋你們?!?p> 殷夫人看看李靖,李靖沉吟了一下,將她鬢角的碎發(fā)勾到一邊去,低聲道:“去吧,為夫隨后就到。”
木吒左望望,右望望,帶著母親往凌霄殿去了。
李靖道:“金吒,你有何事要說?”
金吒皺著眉,問道:“父親,那位安禾先生,究竟是何來路?”
李靖搖了搖頭:“為父不曾知道,只是她說是菩提道人的徒弟,此事應(yīng)當(dāng)不假,當(dāng)日無奈打砸哪吒生祠之時,翠屏山下,正是菩提道人為我指路,言說是座下徒兒牽涉其中,因而相助。”
金吒一雙眼眸向右下方偏了偏,沒有說話。
李靖一抬頭,又道:“從前那安禾一貫是跟在你三弟四弟身邊的,為父同她相處不多。”
金吒順著父親抬頭看的方向望去,看見哪吒從盤龍柱那邊走過來,那條巨大的金色神龍把頭扭過來,怔怔地盯著哪吒,它緩慢地,艱難地張開嘴,一寸寸齜起獠牙,它的胡須被粗重的喘息撩起,在空中飛舞搖蕩著。
哪吒抬頭看它,握住手中長槍,拿槍尖指著它:“老泥鰍!你當(dāng)日迫我自盡,我已削去骨肉,還你一命,如今恩怨已明,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那老龍張大眼睛,一雙眼浸濕了水汽,眼眶的淚越蓄越滿,他“哈,哈”地喘氣。
哪吒喝他:“老泥鰍,你私自降水,違抗天規(guī),去你龍王職位,叫你在此做盤龍柱四百年,已經(jīng)是陛下法外開恩,如今做東海龍王的是你堂弟敖廣,也算是你的親眷,你還有何不忿?”
老龍“哈,哈”喘息著,他瞪大眼睛,兩滴淚從他的眼角沁出來,緩慢滑下,啪嗒落在哪吒腳下。
哪吒猛地一跳,后退一步,那老龍的眼睛總算不能盯著他,他握緊了手中的火尖槍,許久,卻慢慢又將槍從手心松開,火尖槍落在地上,“當(dāng)啷”響了一聲。
“不是我的錯!”他大喊一聲,撿起地上的槍,身子一閃,召起風(fēng)火輪便失了蹤影。
金吒正想去追,李靖按住他的肩膀:“金吒?!?p> “我們先去尋你娘和木吒,蟠桃宴開始了,便用符紙傳個信便是?!?p> “叫他靜靜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