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絕地
安禾終于到達(dá)了這里,也許只是打個盹的工夫,也許只是眨眼之間,長久的呼喚終于顯出行跡,讓她得以到達(dá)這處絕地,她到了這里,無法擺脫的宿命。
天空是蒙蒙的昏黃,很灰,很暗。一條河從遠(yuǎn)處淌來,又轉(zhuǎn)而流向遠(yuǎn)處,河邊零散地長著幾株細(xì)細(xì)的草,開著細(xì)細(xì)的花,泛著微黃的光,因處于昏黃的天空下,那點光便只好消于無跡。
順著河流淌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浮起一層朦朧的紅光,伸展的光絲融入安禾的身體,侵入她的神魂,于是那些遠(yuǎn)古的記憶翻涌而上,一層接一層浮上心頭,仿佛浪濤拍岸,翻新岸上的泥土,她閉上了眼。
這是哪兒?安禾想。
這是黃泉。這個句子無端浮上心頭。
黃泉是什么?
是,生命。是,希望。是……是你所……的……
腦海中漂浮的每個字都無比漫長,悠遠(yuǎn)的悠遠(yuǎn)的好像流不盡的流水。
安禾睜開眼睛,向那片紅光走去,順著河流,一步一步慢慢走去。河靜謐地,緩慢地流著,水流和河岸摩擦出輕微的聲響,伴著安禾的腳步,因而奏出極輕緩的調(diào)子。
走著走著,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點,再走近了,那個小點成了一所小木屋,棕褐色的屋頂,棕褐色的墻,棕褐色的門,普普通通的木頭,普普通通的門,普普通通的小屋。
小屋的門沒有上鎖,安禾輕輕一推,便打開了,屋子里有一張木榻,一張茶幾,兩把木椅,一邊的墻開了一個方口,權(quán)作窗戶使喚,窗戶外便是那條河,淙淙流著,河邊的草微微搖晃著。
安禾關(guān)了門,上了榻,靠墻坐著,聽窗外的水聲,絲絲縷縷的水聲,隨即發(fā)出一聲滿意的喟嘆,似乎千百年前,她千百年坐在這里,千百年聽著那淙淙的水聲,安靜,安逸,又仿佛寂寞。
安禾的眼前忽然黑了下來,她看不見任何東西,胸口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緊緊捂住胸口,手下卻似乎觸到一塊空洞,胸膛偏左的位置深深地陷下去,似乎有什么液體從空洞里洶涌而出,把她的手浸得濕漉漉的,又滑又膩,那疼痛逼得她坐立不安,她大口喘息,盡力把身體撐起在榻上,朦朧中聽見一個女孩的哭泣,時而近時而遠(yuǎn),在她耳邊飄忽,鉆進她的魂靈。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還給你,給你,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女孩哭泣著,說出的話支離破碎,含著痛悔。
“無妨……”安禾聽見自己說,她喘了口氣,“這,這不是你的錯,這是,是我必須要做的,呼……你拿去罷。我……我會好的,沒關(guān)系……沒事的……拿著,拿去!”
那哭聲漸漸遠(yuǎn)去,剩下的是“嗡”一陣耳鳴,其中穿插了撲通一聲,仿佛有什么跌進了水里,而后伴著淙淙的水聲。回憶的碎片躥進她的腦海,在腦海中翻騰跳躍,破開重重迷障,刺進她的意識與魂靈。
安禾用盡全力瞪大了眼睛,她的眼前閃過一個人的虛影,而后眼前的黑暗淡去,小屋的輪廓在她眼前清晰起來,耳鳴漸漸消失,那陣劇烈的疼痛消匿無蹤,她低頭看一眼胸口,又仔細(xì)看看自己的手,終于發(fā)覺,其實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流水靜謐地淌著,發(fā)出輕微的,淙淙的響聲,河邊的草似乎被風(fēng)吹得沙啦一響,安禾坐直了身體,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不想記起的事情,想起了天道給予自己的宿命。
“你想要他成為那個人?”安禾自言自語,“我知道了,你做到了?!?p> 她苦笑。
這里是黃泉,一處無人的絕地。
降世之初
話說在遙遙東海邊上,有一陳塘關(guān),乃東海關(guān)隘,鎮(zhèn)東海外敵。
陳塘關(guān)總兵名叫李靖,出身武將世家,因而自小帶了一身不俗的膽氣,他年少時也曾氣盛,早年曾赴道門學(xué)法,以求長生之道,然而資質(zhì)不足,學(xué)不得天地大道,著實叫他氣惱了一陣。
不過李靖仍是李靖,算得是個大男子,他果決棄了所謂遙遙仙道,入了人間,一番戰(zhàn)場拼殺,最終做了陳塘關(guān)總兵將軍,一時也是功成名就,便同青梅竹馬的鄰居孩子殷四娘成了親,兩人恩愛多年,先后生下了金吒木吒兩個孩子,因著當(dāng)年求仙失敗的一點遺憾,李靖分別送兩個孩子向慈航,燃燈處習(xí)練本領(lǐng),修習(xí)天地大道,可喜的是這兩個孩子果真爭氣,同他們父親不同,天生修道的資質(zhì),頗受師父喜愛,李靖一向引以為豪。
然而變數(shù)悄然而至,幾年后,殷四娘再次懷孕,這一懷,就是三年零六個月。
這三年來,李靖時時有些焦慮,這孩子還未出生,可這命道已然不凡,他實在不能不憂心,雖則前朝有些舊歷,生懷異像之人往往能成就大業(yè),然而也有妖邪天生異像,禍亂朝綱,這孩子生來究竟是正是邪,又有誰人能知?
這一日,天大雨,李靖頂著雨幕在關(guān)外操練軍隊,天邊隱隱透出了一片紅光,城內(nèi)的總兵府里,雨聲中躥出一聲尖叫,家仆沖出府邸,快馬加鞭奔去了軍營,“老爺!夫人要生了!”
殷四娘不知道是多少次用力了,痛得她滿頭大汗,嘴里的軟木快要讓她咬個對穿,接生的穩(wěn)婆一邊叫她用力,一邊喊說“孩子的頭快出來了!”可這頭怎么生了這么久!
殷四娘用力攥住了身下的床單,聽見穩(wěn)婆一聲驚叫:“呀!這孩子頭怎么這么大?!”
幾個侍女急出了哭腔,跟著穩(wěn)婆大呼小叫:“脖子呢!孩子的脖子去哪了?!”
“沒有眼睛!”“嘴巴去哪了?!”
殷四娘終于誕下孩子,總算松了口氣,正打算露出個欣喜的笑,聽見身邊的侍女和穩(wěn)婆嘰哇叫成一團,便勉力撐起身子朝身下一看,兜眼看見一團血糊糊的球狀體在床上直蹦跶,當(dāng)場驚厥了過去。
那血糊糊的球從床上蹦跶下了地,裹著胎衣頂開了大門,滴了滿地的血漬,望雨里一沖,身上的血讓雨水沖了個干凈。
這下整個院子的仆人都開始嘰哇亂叫,拿著網(wǎng)子棒子鍋子蓋子沖上前去要捉拿此球。
誰知此球身法倒還靈活,輾轉(zhuǎn)騰挪躲過滿院關(guān)隘,蹬著水缸上了房,把上面的瓦片踩得稀碎,狂亂如冰雹似的飛下屋頂,砸在滿地的雨水上濺起大片水花,鋒利的碎瓦劃過仆人們的臉頰,飆出一道道血痕,仆人們捂著自己的臉頰,沖上去繼續(xù)拼殺。
那球沿著院子在屋頂上踩了個圈,生生踩斷了好幾間房屋的梁柱,等終于有人找來了梯子,爬上了房頂,它便從屋頂上蹦了下來,叫那人撲了個空,從房頂上摔進了屋子,腦袋著地,半點動彈不得了。
終于有人發(fā)了惶恐,人們大聲尖叫:“怪物!”四處逃竄。
那球從房頂上砸下來,哐當(dāng)便砸碎了地上的青石板,它在院內(nèi)滾了兩圈,時不時跳起兩下,才停下來,滴溜溜原地直轉(zhuǎn)圈圈。
殷四娘不知被哪個沒分寸的仆人一掌摑醒,醒來頭一陣便先喊了一聲:“我的孩子!”
她從床上爬起身,揉了揉發(fā)痛的腦袋,隨口問道:“我的孩子呢?”
屋子里一片寂靜,只聽得見屋外越來越大的雨聲,一陣風(fēng)裹挾著雨水穿堂而過,殷四娘感到渾身一涼,這才真正醒過神來,她環(huán)視屋內(nèi),看見好幾個下人抱著頭縮在屋子邊上,屋頂?shù)耐咂恢趺幢幌崎_好幾塊,雨水從那些空隙漏了下來,打濕了大片被褥。
殷四娘又問了一次:“我的孩子呢?”
一個瑟瑟發(fā)抖的仆人抬起頭:“夫人。”他指了指大開的房門,又說:“那可是怪物啊!”
“什么怪物!”殷四娘皺著眉頭,斥了他們一聲,“怎么會是怪物!”
她轉(zhuǎn)頭看向門外,正看見外頭風(fēng)雨飄搖,大片雨水砸在碎裂的瓦片,磚板上,發(fā)出急促的,雜亂的水聲,她變了臉色,急急忙忙扯來一件衣服披上,跌跌撞撞跑出了大門。
雨水砸在了殷四娘的身上,她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一陣發(fā)疼,她的眼前,一顆白色的大球在青石板上轉(zhuǎn)著圈圈,飛旋起雨水向四面濺開,它得了樂似的,開始上下翻轉(zhuǎn)旋轉(zhuǎn),揚起水撲到殷四娘臉上,殷四娘怔怔地看著,好一會兒,才輕輕喊了一聲:“孩子?”
那大白球頓了頓,又轉(zhuǎn)了個半圈過來,停住了,然后歪了一歪,頓地一砸,猛地一跳,向殷四娘飛了過來,殷四娘禁不住一笑,張開雙臂。
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那黑影將四娘往懷里一撈,反手一劍,劈了那大白球一個措手不及。
那黑影帶著她站到屋檐底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低頭問她:“夫人,你沒事吧?”
殷四娘抬頭一看,是自家夫君,陳塘關(guān)總兵將軍,李靖。
且說李靖接到家仆報信,知道殷四娘正在生產(chǎn),心中焦急,急忙遣了軍隊自行訓(xùn)練,隨手套了不遠(yuǎn)處一匹馬便向府中奔去,一路上頂著大雨緊趕慢趕,到了府里,卻聽聞府中妖怪作祟,滿府的仆人上躥下跳,他匆忙趕去殷夫人的小院,乍一進門,就看見地上一顆大白球砸碎了青石板,轉(zhuǎn)而向他傻乎乎站在屋子門口的夫人撲了過去,他又驚又氣,拔出劍來,向前沖去,左手拉開殷四娘,右手一劍向那大白球劈了過去,他感到手中的劍割開了血肉,那大白球向后跌去,李靖才得空問懷里的殷四娘:“夫人,你沒事吧?”
他夫人抬頭望了他一眼,轉(zhuǎn)而又瞪了他一眼,把他推開到一邊,嘴里喊了一句什么,便向前跑了過去。
李靖轉(zhuǎn)身看去,那顆大白球跌在地上,裂開成兩半,裂口處瀉出一片金光,雨漸漸停了,殷四娘哭著撥開那顆白球的外殼,卻又笑了起來,她把手伸進球內(nèi),竟從里頭抱出個胖乎乎的嬰孩。
那孩子身上裹著一條紅綢帶,手腕上套著個金鐲子,伸著兩只小手,對著殷四娘嘻嘻地笑。
李靖走上前去,在母子兩個跟前蹲下來,看著殷四娘笑著逗弄孩子,摸了摸殷四娘的脊背,問道:“夫人,這是……?”
殷四娘抬頭看向他,頓了一下,才把孩子送到他懷里,應(yīng)道:“這是孩子,這是我們的孩子。”
李靖抱著懷里的孩子,看著那孩子伸手摸他臉上的胡茬子,有一點微微的懵。
天邊的紅光慢慢移到近前,紅光深處飄出一只白鶴,瑩白的翎羽裹著一層毛茸茸的紅暈,蕩出一點細(xì)細(xì)的漣漪,那白鶴飄到小院上方停住,一個道人從鶴背上起身,踏空下來,他的拂塵一甩,那白鶴化作一團金光消散,地上的碎石亂瓦一陣躁動,飛上屋頂,重新組合還原,不消片刻,原本混亂頹敗的院落便回復(fù)成原樣。
道人走到李靖三人跟前,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臉,那孩子猛然轉(zhuǎn)眼看向他,眼底飛快地劃過一道紅光,道人手哆嗦了一下,把手收了回來,李靖這才發(fā)現(xiàn)道人在側(cè)。
李靖把孩子推進殷四娘懷里,站起來,將妻兒護在身后,向道人行了一禮,問道:“敢問真人何處名山什么洞府?來我李府有何貴干?!?p> 那道人將手中拂塵從左臂甩到右臂,道:“貧道太乙,自乾元山金光洞而來,見過將軍?!?p> 李靖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見院落已被修復(fù)完善,便又向太乙行了一禮,道:“多謝真人相助,不知真人到此有何貴干?”
太乙垂眼覷了孩子一眼,那孩子向他望去,眼底的紅光飛快劃過,隨后沉進瞳仁的黑色里,太乙頓了頓,沒說話。
李靖再三詢問,他才抬手一揮,院里某間屋子的門轟然打開,一具仆人的尸體從那屋子里橫飄了出來,到李靖跟前,李靖駭然道:“這是?”
太乙嘆了口氣,道:“此子生于丑時,正犯一千七百殺戒?!?p> “殺戒……?!”殷四娘躲在李靖身后,低頭看著孩子,一時手有些發(fā)抖,而后她猛然將孩子抱緊了。
李靖道:“還請真人明示?!?p> 太乙道:“貧道欲收他為徒,待他長大一些,教導(dǎo)他修身養(yǎng)性,磨去殺性,將軍以為如何?”
李靖忙行禮道:“如此甚好,多謝真人厚德相助,李某實在感激不盡?!?p> 太乙道:“只一點,將軍還請記住,貧道收徒之前,不能給此子取名,凡名不能受住他身上殺性,怕是留有后患。”
李靖應(yīng)道:“李某記住了。”
太乙點點頭,一揮拂塵,天邊漸漸暈開一團金光,那金光中沁出一只翎羽飄飄的白鶴來。
太乙跨上那白鶴,向李靖辭別:“此間事情暫了,貧道且先回去,告辭?!?p> 李靖道:“恭送真人,不知真人何日再臨,收小兒為徒?”
太乙揮一揮拂塵,道:“且等貧道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