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桑千秋當眾擊敗武瘋子武封,展露了一手和中秋宴上風(fēng)格截然不同的絕妙槍法之后,千秋衛(wèi)的將士們紛紛嘆服。偶然也有一些自恃武功高強的世家子向千秋提出挑戰(zhàn),全都被程英和薛謹擋了下來。
程英因為性格寬容,故此在京中人緣極佳,而薛謹在離京游歷前交游廣泛,不論高官之子,還是落魄乞丐,他都能與之打成一片,有這兩人出面,世家子們自然不好駁了他們的面子,又見連這兩人都愿意主動出面維護千秋,千秋平日里對待他們也確實不錯,賞罰分明,恩威并濟,遂漸漸都息了爭強好勝的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秋天就走到了盡頭。田間地頭金色的麥浪都已經(jīng)變成了各家過冬的存糧,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庫豐盈,大唐舉國上下一片歡騰。
貞元六年九月初十,莊太后五十壽辰。
千秋衛(wèi)作為圣人親信,身為統(tǒng)領(lǐng)的大將軍理應(yīng)帶人入宮祝壽,加之千秋是圣人義妹,莊太后的從甥女,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該缺席。故而,千秋和歸無等人討論一番后決定,由千秋、薛謹、秦細細三人代表千秋衛(wèi)前去賀壽,帶著前些日子在嘉虞山中捉到的一頭生了一身稀罕的白色皮毛的鹿作為壽禮。
千秋衛(wèi)有佩戴武器進入皇宮的特權(quán),且為了方便行動,圣人還特意準許他們?nèi)雽m可以不著禮服。于是到了太后降誕日這一天,在所有文武官員身著盛裝被攔在宮門處一個個卸下身上刀劍的時候,千秋衛(wèi)三人各自穿著對應(yīng)官職服色的襕袍,腰懸寶劍,輕松隨意地穿過被金玉珠翠和厚重錦袍壓得有苦難言的官吏和命婦們,向守衛(wèi)亮明身份,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圣人的御書房。
他們被馬明德領(lǐng)進御書房時,圣人正背著手,在認真地看架上一幅展開了的畫卷。一抬眼,看到千秋三人走了進來,微微笑了,指指兩側(cè)坐席讓他們坐下:“你們來得倒是挺早。”
“還多虧了兄長予千秋衛(wèi)的特權(quán),”千秋笑著說,“千秋方才進來時還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兄,他看兒的眼神里全是羨慕?!?p> 薛謹也來湊趣:“臣的父兄也是如此。等臣一回家,怕是又要吃父兄的教訓(xùn),說臣太失禮了?!?p> 圣人哈哈大笑,朝一直安靜坐著沒有說話的秦細細招招手:“五娘,你于書畫一道造詣頗深,來幫朕看看朕和你阿姊一起為母親作的這副畫?!鼻丶毤毠郧傻恼酒鹕?,走到距離圣人一臂遠的位置站住,垂眸看向那幅畫。
這畫是一幅長卷,畫上為首的是兩只口銜靈芝的仙鶴,仙鶴引領(lǐng)著一朵祥云,上面站著鶴發(fā)童顏的南極仙翁,仙翁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撫摸著一頭白鹿,背后跟隨著兩位手提花籃、頭戴花冠的仙姑,仙姑再往后是一對笑盈盈的童男童女,手中都捧著一個飽滿鮮嫩的壽桃,儼然是一支自九天而來的祝壽隊伍?!斑@畫——是阿姊所作吧?”秦細細認出了秦皇后的筆法,微微側(cè)頭問圣人。
圣人笑著點頭,伸手一指畫末的題詞:“論作畫,朕不如皇后,但是這字朕還是十分滿意的。”
說著,他忽然想起了點什么,抬頭問千秋:“二娘,千秋衛(wèi)準備了些什么壽禮?”
千秋長跪一揖:“稟圣人,半月前臣與諸位同袍山中行獵,偶然從一頭黑熊爪下救出一頭毛色雪白的牝鹿。經(jīng)過臣悉心照料后此鹿傷勢業(yè)已痊愈,臣觀它性情溫順安靜,又正逢太后五十壽辰,故臣與眾人商議后,大家一致認為千秋衛(wèi)食君俸祿,若用圣人所賜金銀,購得奇珍異寶獻上,是不敬圣人之舉。而白鹿寓意吉祥,圣人國事繁忙之時,如果有它陪伴太后,想來能讓太后少一些憂思。”
“你想得總是周到的,甚好,”圣人捻髯頷首,“母親這些年越發(fā)喜愛豢養(yǎng)一些毛絨絨的貍?cè)?,能得如此稀罕的白鹿,她心中必然歡喜?!?p> “是啊圣人,恰好這畫中仙翁身邊也有一頭白鹿相伴,一畫一鹿,豈不是相得益彰?”秦細細虛點了一下那畫上南極仙翁身邊的白鹿。
“哦?你這么一說,朕也才發(fā)現(xiàn),皇后竟然也畫了一頭白鹿——等等,白鹿?”見圣人表情有異,秦細細目光越過畫架同千秋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中都十分不解。
“陛下,可是有哪里不妥?”薛謹先她們倆一步開口問道。
“朕記得,皇后畫的分明是一頭后背披掛著五彩文飾鞍韉的灰鹿啊!”圣人這話一出,秦細細也變了臉色。
“這……”薛謹張口結(jié)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圣人會不會記錯了?”
“不對……不可能的!”圣人略一思索,斷然否認,“皇后畫的時候還特意問過朕一句:‘灰鹿的鞍韉就飾以五彩來彰五德,大郎看可好?’可是你們來看,這畫上分明只有一頭沒有鞍韉的白鹿!”千秋和薛謹聞言離席來到畫架旁,仔細一看,果然,南極仙翁手中撫摸著的是一頭神采飛揚的白鹿,周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
“去,把皇后請來看看!”圣人轉(zhuǎn)頭吩咐馬明德。
過了半炷香時間,秦皇后跟在馬明德身后匆匆而來。她在路上已經(jīng)聽馬明德簡單說了事情的原委,進得書房來,朝著圣人簡單一禮,然后就徑直向畫架走來。千秋往旁邊讓了讓,秦皇后站定一看,低聲驚呼:“這鹿——怎么變了?”
“我也不知,”圣人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是五娘隨口一提,我仔細再看時,發(fā)現(xiàn)這鹿確實和記憶中不一樣了?!?p> 幾人圍著畫又研究了半天,并沒有得出什么結(jié)果,這時開宴的時間將近,馬明德在旁邊小聲提醒了圣人一句,圣人只好放棄,讓千秋三人先去麟德殿就坐,說他和皇后稍后就來。
千秋三人一路沉默地來到麟德殿,在特意為他們安排的最貼近玉階的位置坐下,趁著今日宴會最尊貴的三位主人還沒有到來,他們小聲談?wù)撝鴦倓偰欠嬌习l(fā)生的奇異變化,沒有注意到整座大殿都因為他們的到來靜了一瞬。
今日來為莊太后賀壽的,除了京中高官之外,還有不少外地進京的地方官員,相較于安京城中人,他們對千秋衛(wèi)所知甚少,所以心中充滿了好奇,但是京中官員對這支圣人親衛(wèi)諱莫如深,他們并沒能打探出太多詳情。正在大家各有所思的時候,太后在圣人和皇后的護送下來到了麟德殿,原本充斥著低語聲的大殿霎時鴉雀無聲。
全國各地送來的壽禮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只有今日能坐在大殿上的這些官員命婦和三品以上未到場京官的禮物才能有幸隨著宦者報出的禮單一樣一樣被呈給莊太后過目。最先奉上的自然是帝后協(xié)力繪就的仙翁賀壽圖,兩名宦者將畫卷在莊太后面前展開,太后越看越滿意,連眼角眉梢都掛滿了笑意,尤其稱贊了一番仙翁身邊眼神靈動的那頭白鹿。圣人和秦皇后對視了一眼,兩人臉上都浮現(xiàn)出了一絲復(fù)雜的神色,旋即被笑容遮掩。莊太后欣賞了許久,終于看夠了,讓人將畫小心收藏,眼神一轉(zhuǎn)看到了玉階之下正襟危坐的千秋:“今日早些時候,吾聽宮中宮女說,千秋衛(wèi)為某準備了一件稀罕物,桑二娘子,讓某看上一看可好?”
千秋連忙起身行禮:“太后殿下,千秋衛(wèi)不過略備薄禮,諸公位在千秋衛(wèi)之右,某等安敢僭越?”
“誒,話可不能這么說,”莊太后笑瞇瞇地抬手示意她坐下,“今日是吾的降誕日,先看誰的賀禮難道吾還不能做主嗎?”
千秋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圣人,圣人輕輕頷首,吩咐宦者:“既然母親這么說了,就先把千秋衛(wèi)眾人準備的壽禮呈上來罷!”
宦者稱諾退下,不多時,他就領(lǐng)著一名宮女回到了麟德殿,宮女手中牽著一頭周身雪白,只有雙眼、鼻頭和四蹄烏黑的白鹿,四座一見,都大為震驚。只見那白鹿面對周圍坐滿的人并不驚慌,步履從容,一雙澄澈的眼睛里閃爍著靈動溫潤的光芒——“這莫不是畫中白鹿活過來了?”莊太后訝異地問,圣人和秦皇后只知道畫中灰鹿變成了一頭白鹿,并未料到畫里畫外兩頭白鹿竟然驚人地相似,是以乍一見也誤以為是畫中白鹿真的活了。
“太后誤會了,”千秋笑道,“這頭白鹿是臣與同袍們在嘉虞山中偶遇,臣帶它回營療傷,傷愈后它就不肯再離開。軍營之中刀槍無眼,臣怕再傷到這通人性的白鹿,又逢太后壽辰,臣等皆以為這白鹿祥瑞,故此合議以它作為壽禮獻上。想來太后慈悲心腸,定會精心照料于它,它也能在太后心情不佳時陪伴太后一二?!?p> 莊太后起身下了玉階,難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白鹿的頭,白鹿微閉雙眼,表情頗為享受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她頓時心生無邊歡喜,連著道了數(shù)聲“妙”。
一場壽宴終于在一片歡笑中到了尾聲,帝后起身送莊太后回宮休息,臨走時點名讓千秋三人散席后去御書房等候。三人心中明白,圣人疑竇未消,怕是要將此事徹查到底了。
三人在御書房門口等候了一會兒,就見圣人步履生風(fēng)地將一眾宦者宮女甩在身后飛快地走來。三人簇擁著圣人進了御書房,各自坐下,圣人敲了敲桌案:“眾卿可想到了些什么?”
薛謹和秦細細一起搖頭,他們是實在想不明白這畫中灰鹿發(fā)生變幻的蹊蹺之處,原本他們所學(xué)也極少涉及玄之又玄的方術(shù)一道,最終,他們和圣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沉默良久的千秋身上。千秋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說:“臣曾聽說過這世上有一類人天縱奇才,不僅過目不忘,且能夠?qū)e人的字跡甚至畫作模仿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就連正主親自來看,都難辨真?zhèn)?。但是慧極必傷,故而這些人幾乎都是早夭的命數(shù),少有能活到名揚天下的,所以鮮為人知?!?p> “你是說——那幅畫是有人仿的?這不可能?。 笔ト艘荒橌@訝。
“這一疑點先放在一邊,臣下面要說的,才是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