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禍生根

　　阿萊麗莎來的時候，偌大的玉葉宮正殿只端坐著渾忽一人，詭異的氣氛令她渾身不自在：“妾身參見公主殿下?！?p>　　門窗都關(guān)著，殿內(nèi)光線很暗，渾忽坐在上頭，完全看不清阿萊麗莎的表情：“免禮。本宮今日傳芳儀來，是有些事情想問問您?！?p>　　阿萊麗莎疑惑：“殿下請講?”

　　“芳儀舞技精湛，常人不可比擬?！睖喓龃舐曊f著，清亮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響：“只是您跳的那些舞大多嫵媚香艷……恕本宮冒犯，它們不像大家閨秀會跳的，反而像勾欄女子會跳的。”

　　阿萊麗莎聞言輕巧一笑，抬眼道：“京中貴女效仿勾欄女子妝飾歌舞早成風(fēng)氣，所以妾身會跳勾欄舞蹈并不奇怪?！?p>　　渾忽完全不信，站起來向她靠近：“芳儀還是不承認嗎？不要以為本宮不知道你的來頭?！?p>　　阿萊麗莎面不改色：“世人皆知，妾身是北丞相穆罕默德·巴依之女——”

　　“不，你不是。”渾忽立刻打斷了她：“你明明出身風(fēng)塵，為什么要頂著丞相之女的身份進宮?”

　　渾忽本來以為阿萊麗莎會很驚訝，誰知她不僅不驚訝，而且還直言承認道：“妾身從前的確是個風(fēng)塵女子，但現(xiàn)在妾身已經(jīng)是北丞相大人名正言順的女兒，煩請公主殿下慎言?！?p>　　渾忽大吃一驚：“我知道你的身世，你為什么不驚訝?！”

　　“為何要驚訝?不論過去怎樣，妾身已是丞相之女?！卑⑷R麗莎目光一凜：“況且勾欄女子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身份?！?p>　　渾忽仍然不服：“可勾欄女子不清白！不清白的女子不是不能獻給葛兒汗陛下的嗎？”

　　阿萊麗莎索性搬出一套事實：“乃蠻太陽汗的寵妃本來是他父親的妃子，還不是一樣寵冠后宮?”

　　事情不像渾忽想象的那樣，而是成反趨勢發(fā)展，如果她再不終止話題，只怕會被阿萊麗莎懟得啞口無言：“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阿萊麗莎低下頭：“公主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麻煩芳儀跑一趟?！?p>　　阿萊麗莎睨了渾忽一眼，眸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俯身拜道：“那，妾身告退。”

　　她走以后，薩顏和阿娜跟著進來。阿娜搶先問道：“您問她什么了？臉色這么差?”

　　渾忽搖搖頭：“沒什么?！?p>　　薩顏之前問過渾忽為什么要在意阿萊麗莎，但被后者搪塞過去了：“我倆是您的體己人，什么話是您不能告訴我們的?”

　　的確，對于她們兩個，渾忽真的已經(jīng)沒什么好隱瞞的了：“……我以前經(jīng)常做一個噩夢，夢見前面走著一男一女，雖然看不見臉，但我覺得那個女人極像阿萊麗莎，所以就想問問她?！?p>　　她刻意沒有說出最后一段。

　　薩顏聽到這個理由只覺得可笑又可愛：“又看不見臉，公主怎么斷定就一定會是麗芳儀呢？”

　　渾忽雙手交叉在胸前：“前段日子我在長街上看到她和阿耶在一起，還穿著一件紅色舞衣，那個背影跟我夢里的簡直一模一樣！我不覺得這是巧合?！?p>　　薩顏又問：“您現(xiàn)在可以把那場夢全部清晰地回憶起來嗎？”

　　很久不做那個夢了，殘存在腦海里的只剩幾個高斯模糊的小片段，互相之間也接不起來。渾忽冥思苦想，搖搖頭：“不能?！?p>　　“都說夢通靈，會預(yù)示，不見得。”薩顏耐心地說著：“婢子小時候曾夢見自己對著個死人呼喊，當時聽聞這是命亡之兆，嚇得婢子幾日不敢入睡?？勺詈筮€不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嗎?”

　　渾忽失笑：“也對。”

　　阿娜沒有說話，靜靜看在眼里。她知道渾忽是個穿越者，既然能夠穿越，想來做夢異于常人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這種事情不好說出口。

　　突然薩顏想起什么，忙問：“殿下，聽說蕭女公子前兩天自請回府后狀況不佳，是這樣嗎？”

　　渾忽找個地方坐下來：“她剛回去就知道了蕭少監(jiān)身亡的消息，已經(jīng)閉門不出好久了。少監(jiān)夫人每天急得團團轉(zhuǎn)，生怕她尋短見呢?！?p>　　又聽到蕭堇身亡的事兒，薩顏頓了頓：“走的是骨肉至親，論誰一時半會兒都反應(yīng)不來的。尋短見更不至于，她不是那種人?！?p>　　傍晚，龍德殿。

　　“給陛下請安?！?p>　　“是李卿呀，快坐。怎么來了也不叫通傳?”

　　“阿鉑內(nèi)官說您在練字，臣不愿擾了雅興，就沒讓他通傳，又在外頭候了一會兒才進來的?！?p>　　直魯古深感不值：“看你臉都凍紅了，寒冬臘月的，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站在外頭等朕這么久?”

　　李世昌詫異：“陛下不知道?”

　　直魯古疑惑又好奇地搖搖頭。

　　李世昌正色：“邊境的百姓和守兵發(fā)生了不小的沖突，如今不少邊城暗潮涌動、人心惶惶，若就此發(fā)展下去，恐生大亂?！?p>　　“又來?！”直魯古大吃一驚，一骨碌站起來：“之前的暴徒傷人才過去多久，哪里又惹出這么多是非?！”

　　上次的事情就發(fā)生在眼皮子底下，由于百姓一直想要個交代，所以直魯古就殺了幾個死刑犯冒名頂替，說到底還是沒有根除禍患。

　　李世昌連忙拜道：“臣也是剛剛才得知消息，而且據(jù)說此事和上次的暴徒傷人、還有高昌回鶻的反叛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p>　　“太煩了……太煩了……”直魯古雙手叉腰，垂頭喪氣：“李卿，朕是真的不想管這些事情?！?p>　　直魯古的心思從來不在政事上，李世昌心知肚明：“您是天子，當以社稷黎民為重?！?p>　　“天子?呵，是啊！朕是天——子——”直魯古沒好氣地拉長尾音：“你還有話要說嗎？”

　　“說了怕觸怒圣顏；不說又怕傷及百姓?！?p>　　“朕不生氣。你說?！?p>　　“是。”李世昌頷首，遂雙膝跪地以大禮拜道：“臣請陛下立刻減輕賦稅，并且自今日起以身作則，在宮中厲行節(jié)儉，嚴控奢靡享樂之風(fēng)?！?p>　　直魯古早就習(xí)慣了奢侈的生活，突然讓他勤儉節(jié)約，無疑是做不到的，所以他只好先挑別的說：“李卿，你也知道前兩年經(jīng)常打仗，國庫到現(xiàn)在都虧損呢，要是再減輕賦稅，臣子們的俸祿可就供不上了?！?p>　　“俸祿年年都在變少，再少一些又能如何呢？”直魯古的自私和逃避令李世昌感到既失望又不悅，他索性直言諷刺道：“臣子的俸祿逐年變少，百姓的賦稅卻逐年增加，下來后國庫照樣虧空，皇宮卻建得愈發(fā)漂亮了。那么敢問陛下，您修皇宮辦宴會的錢，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放肆?。。?！”直魯古惱羞成怒，指著李世昌大喊道：“你是怎么跟朕說話的?！”

　　李世昌面不改色：“看來臣說的都是實話，要不然您也不會激動至此?！?p>　　彼時剛到不久的巴依在殿外聽到隱隱約約的爭吵聲，疑惑道：“內(nèi)官，誰在里頭?”

　　阿鉑回道：“是李大人，來了有好一會兒了。”

　　直魯古氣得面色鐵青，剛要開罵就被李世昌打斷了：“國庫虧空不好大動干戈，為長久計，這是最好的辦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安撫百姓才是最重要的。陛下您先苦后甜，總比先甜后苦好些?！?p>　　一句句犀利的話語如同鋒利的刀刃般扎著直魯古的心，他氣到渾身發(fā)抖，甚至開始點頭冷笑：“是，為長久計，空有一張巧嘴，其實都是敗事有余！前朝四十萬宮帳軍打不過區(qū)區(qū)女直，還不都是因為你們這些漢人！如果沒有你們的挑唆，大遼根本不會偏居一隅，把故地拱手讓人！”

　　前朝之禍全部歸咎于漢人嗎？那還真是臣的福氣。

　　李世昌撣衣起身，恭敬道：“事已至此，臣無話可說。希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莫要意氣用事。”

　　言語過激，直魯古自己也意識到了，他轉(zhuǎn)過身去，雙手撐到漆木桌面上：“退下吧。”

　　李世昌一出去就迎面撞上巴依，后者看他臉色煞白，什么都沒有過問：“李大人?！?p>　　“巴依大人?！崩钍啦龥]事兒人似的朝巴依回禮，轉(zhuǎn)身便走。巴依笑著目送他走遠，這才進去龍德殿。

　　直魯古還撐著桌面站在那兒，感覺到有人進來，他怒喝道：“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巴依原地站住，高聲道：“陛下不想見臣嗎？那臣就告退了?！毖粤T抬腳作勢要走。

　　“等下！”直魯古轉(zhuǎn)過來看著巴依：“你該不會也是為了邊民的事情才來的吧？”

　　巴依假裝有點小驚訝：“陛下怎么知道?”

　　直魯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也招呼巴依坐下：“剛才李世昌跟朕說了好一通，說要朕減輕賦稅厲行節(jié)儉，態(tài)度還極其惡劣。朕從沒見過他這樣子?！?p>　　“李大人也是為陛下著想，您可別埋怨他?！卑鸵勒f著拐進正題：“不瞞陛下，其實邊民作亂從半年前就開始了，而且愈演愈烈，只是有人一直壓著事情，所以直到最近才有消息傳入京城。”

　　直魯古不解：“原來是這樣啊。可是巴依，你怎么知道這事兒是半年前就開始的?”

　　巴依更是不解：“消息就是這么傳的，朝中眾人皆知呀?”

　　直魯古奇怪地摸著下巴：“眾人皆知?那為什么之前只有李世昌一個人來找過朕，而且他也沒給朕說這是早就開始的事兒?”

　　“臣雖然不喜歡李大人，但他的聰慧與忠心眾目昭彰，最早來找陛下亦沒什么不妥?！卑鸵澜忉屩骸爸劣跒楹螞]給陛下說明，臣想或許是李大人一時情急給忘了?”

　　“嗯?！敝濒敼胚€在生李世昌的氣，敷衍地答應(yīng)一聲，又問道：“那你呢？你在這件事上又有什么辦法?”

　　“百姓想要的是安定，而非暴亂。那些作亂的邊民嘴上叫囂著官兵無情，為民除害，其實在民間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凈心寺的暴亂就是個明顯的例子?！卑鸵缿崙嵅黄剑骸俺悸犝f凈心寺暴徒傷人，和邊民作亂、高昌反叛俱是脫不了干系，如果說這些人受到了高昌回鶻的指使，也不無可能?！?p>　　直魯古頷首：“要不然十幾個人，根本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你的意思是要朕殺了那些邊民嗎？”

　　巴依否認：“不。臣是想用金幣收買他們，讓他們?yōu)楸菹滤?。?p>　　“怎么說?”

　　“國庫虧空，賦稅日增，邊民作亂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金銀財物?既然有膽量聚眾生事，臣想這其中不乏能力超群者。現(xiàn)在陛下只需要予臣一月時間，就可以讓您既得人才又不虧損，保證事半功倍?！?p>　　“只消一月?不需要朕做別的嗎？比如說減稅之類?”

　　“不需要。陛下只一如既往行事便是?！?p>　　雖然聽起來不太道德，但效果明顯用時夠短，還不用自己吃苦，種種好處疊加在一起，令直魯古欣然接受：“好！朕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