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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債務

上海,申城大學,正值夏季畢業(yè)離校的時候。學校的碎石小徑上夏意正濃,白色的垂茉莉飄然似仙,紅色的月季在僻靜無人的角落里悄然綻放著。陽光透過梧桐細葉傾瀉而下,映射在過路的柳怡筠臉上,泛起一層淡黃色的光。周圍到處都是同學們的歡聲笑語,角角落落都充滿了一種專屬于畢業(yè)季的青春荷爾蒙的味道。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美好,可是怡筠卻無暇欣賞。她快步走向申城大學的校門口,心中的焦灼刺得人生疼,眼淚都快淌下來。

滴滴車子很快就來了,怡筠快步跨進車子后座,她將臉痛苦地埋在手心里,那種混亂、迷茫、恐懼,已經不是言語能夠形容的了。就在不久之前,她剛剛拿到了大學畢業(yè)證,還沒來得及換上學士服拍照,后媽王露的一個電話就打破了她對未來所有的美好預期與設想——她的父親柳東升突然病情惡化,這會正在申城醫(yī)院進行搶救。

這是一輛老式的豐田車子,翻新以后車上還是能莫名聞到那種陳年皮革才有的腐臭味道。那種味道一旦鉆進鼻子里,就徑自沖到胃里去,直攪得人翻江倒海,渾身上下都難受極了。司機透過汽車后視鏡看了眼后座上的怡筠,心想著這小姑娘臉色發(fā)白,又一言不發(fā)地捂著嘴,想著怕是自己剎車踩得多了,人家坐得也不舒服呢,于是便好心關切問了兩聲。怡筠連連搖了搖頭,這會真當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她不過微微闔了眼眸,變扭地換了一個姿勢蜷縮著,好將方才涌起的酸水給生生咽回去。

怡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到的申城醫(yī)院,只記得下車的時候她腳底還有些發(fā)麻、發(fā)軟。這會正是醫(yī)院人流密集的時候,通往急診的入口附近人們來去匆匆。人一旦踏進這里,就會看到地上有一條條窗戶欄桿映射下的倒影,仿佛隨時能把人給框進去。怡筠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紅色的畢業(yè)證書,連帶著走路的步伐都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怡筠的母親在她上中學時候便去世了,據(jù)說是去外地出差的時候出了事故,整輛車從山上翻下去了,車上沒有一人生還。后來沒到兩年功夫,父親就領著后媽王露進了門,家里很快又添了一個小弟弟。漸漸的,沒有人會再提起怡筠的母親,仿佛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將她遺忘得一干二凈。怡筠卻總是喜歡守著母親留下的針線,獨自在房間里繡著花鳥蟲草。外婆將蘇繡這門手藝傳給了母親,而母親又將蘇繡傳給了她。只要她手里的針線還在動,仿佛她與母親之間的鏈接就沒有斷開,這也是她暫時逃離現(xiàn)實世界的慰藉。

思緒間,怡筠緩緩掀開急診室的簾子,一眼就看到奄奄一息躺在病榻上的父親。卻見他仰著頭躺靠在醫(yī)院的枕墊上,削瘦的面龐上雙頰高高地聳起,深陷的眼窩因為掀簾聲而震顫了一下,似乎以此證明尚且還存著活氣。怡筠很快就看懂了,此刻的父親氣若游絲,哪怕是一丁點的聲響,都能引來不耐煩的悸動。柳冬升緩緩睜開眼眸,曉得是怡筠來了,擺了擺手顫聲讓王露先出去。起初,王露有些錯愕,而后突然反應了過來,眼神復雜地打量了下怡筠,最終還是低著頭出去將簾子給重新拉上。

此時此刻,狹小局促的簾子里終于只剩下父女二人了。柳冬升朝著怡筠使了個眼神,示意她坐近一些。怡筠將畢業(yè)證書放在床尾,略略朝著父親挪動了下。柳冬升哆嗦著伸過手來,怡筠連忙握住。父女倆眼睛一對上,都沒忍住哽咽出聲,抱頭哭了好一陣。怡筠揩了把眼角的淚,又輕拍著父親手背道:“爸,剛才電話里露姨都跟我說了,你這是肺上腫瘤壓到血管了。平時總聽見你咳嗽,讓你去醫(yī)院看看也不愿意……不過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也不必什么都往絕處想。就算是病癥到了晚期,也說不準還有得救呢?!?

柳冬升痛苦地搖了搖頭,眼角余光似是瞥到了床尾的畢業(yè)證書,愈發(fā)艱難地喘聲道:“這家里頭我最不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弟弟,還有露姨。我這要是走了,剩下你們幾個,可怎么辦才好?你露姨再能干,那也就是個女人。你弟弟又還小,你大學才剛畢業(yè)工作也沒個著落,將來這家里頭日子過成什么樣,誰又料得到呀……”

“都什么年代了,我這有手有腳,要養(yǎng)活自己不成問題。露姨那邊自己也是能賺錢的,有什么日子是過不下去的?”怡筠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知道父親這是話里有話,想來是有什么事情瞞著她,并不方便直接宣之于口。她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了,就算是面對自己親生女兒,有時候說話也是含了半句的。

彼時,柳冬升驟然又猛咳了起來。怡筠忙遞了紙巾過去,柳冬升往嘴邊隨意一抹,醒目的黑紅血塊映入眼簾。怡筠趕忙幫父親把嘴角余下的血漬擦拭干凈,眼中滿是說不出來的心痛與憐惜。母親當年去世沒多久,柳冬升就跟王露在一塊了。到后來王露進了門,這家里頭就再也容不下母親丁點的影子了,怡筠對此一直心有芥蒂。但是不管她心里是如何怨父親,他始終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如果父親出了任何變故,那她也是斷然接受不了的。

柳冬升的眼睛在燈光下飄忽著,仿若隨時都會被掐滅的火苗,讓怡筠看了心里多少有些害怕起來?!凹依镉行┦虑椋郧笆且驗槟隳昙o小,所以也不敢讓你知曉,就怕你心里有負擔。如今我看我這情況是好不了了,你是家里長姐,現(xiàn)在又大學畢業(yè)了,也該跟你說一說了。當年你媽媽還在世的時候,我在外頭做生意你是知道的。那時候其實我虧了一大筆錢,全靠你媽媽幫我東拼西湊借錢周轉來還債,這才勉強捱了過來??墒钱敵鯇嵲诮璧锰嗔耍B本帶息到現(xiàn)在都還沒清完,攏共還欠著人家二十多萬塊錢……我要是撐不住了,這往后還要你自己多擔待了……”

二十多萬的債務…….

怡筠緩緩抬起頭來,望著頭頂?shù)奶旎ò澹X子里反復盤旋著這個對自己來說如同天文數(shù)字般的錢數(shù),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已經隱約知道前方在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了。從前姆媽去世以后,親戚們都說她是個沒了媽的苦命孩子?,F(xiàn)在她大學剛畢業(yè),工作都還沒找到就先背了一身父債要還,倘若這不叫命運,那么什么才是呢?

夜里,明明屋里也沒什么風,醫(yī)院天花板的吊燈卻是莫名閃爍搖曳起來。怡筠趴在父親的病榻前,迷迷糊糊地瞌睡了過去,好似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在夢里,母親又回來了,要帶她去佘山看玉蘭花。漫山遍野的白色與粉色的玉蘭花爛漫綻放著,隨著微風散漫出一股清雅的香味來。母親還跟以前一樣,總是一臉的溫柔。她一手撫摸著怡筠的面龐,一手不時理著怡筠鬢邊的碎發(fā)。怡筠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眼里噙滿了淚水。她不停地呼喚著母親,讓母親不要離開自己。一陣陰云席卷而過,母親突然不見了,又換作了父親枯槁的病容。他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拼命掐著怡筠的脖子使勁搖晃著……

怡筠瞬間驚叫出聲,眼睛酸澀得如同潑醋一般,好不容易才睜開眼來,卻發(fā)現(xiàn)是后媽王露正淚眼婆娑地搖晃著她:“怡筠,快醒醒,你爸爸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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