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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槐花

初夏的雨時驟時停,綿綿地下了幾天,在今日,可算是歇了。

雨水順著磚瓦一滴一滴落進水洼,激起一個小小的水漾。

帶著濕氣的暖風涌進北巷,拂起巷口的槐樹枝葉,如米的槐花密密地匿在葉后,散著淡淡的香。一朵一朵不時乘風而落,在水洼里打著旋兒。

“嘿!蔣庭你真菜,就你這兩下,還車王嘞!”

幾抹身影如疾風閃過巷口,猛地沖進巷子。伴著風的,是一聲聲穿天的尖叫和放肆的笑聲。

風拂起她的發(fā)梢,黑發(fā)在風中似起伏的波浪,橡膠輪碾過水洼濺起水沫,槐花和著泥點星星點點地濺到她的白短袖上。

她向后一望,身后的蔣庭早已被她甩沒了人影,眼底藏著一絲得意。轉(zhuǎn)回頭,看見不遠處攔截自己去路的白墻,眸中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便化成了胸有成竹的笑意。

她仍然飛快地蹬著踏板,雙手緊握住車把,身子微微向左傾斜,車尾一甩,疾速的殘影劃出一條弧線,泥漿隨著高速旋轉(zhuǎn)的車輪濺在一旁的白墻上。橡膠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驚飛了停在槐樹枝上昏昏欲睡的麻雀。

一只腳踩地,雙手扶住車把,泥點濺上了她的臉頰,用手背抹去,自然地擦在衣服上,留下一道土黃色的痕跡。她微微抬起自己的下巴,斜眼看著姍姍來遲的蔣庭等人,發(fā)出輕蔑的一笑。

“行,行……我認輸,不和你比了,差點被撞死在半路……”蔣庭上氣不接下氣,手肘靠在車把上,毫無先前氣勢傲然的模樣。

“菜雞?!标P(guān)楓筠斜眼看著他那幅行將就木的樣子,從嘴里悠悠地蹦出這兩個字眼兒。

她一只手撐著自行車,嘴角掛著不屑的笑容,如同一名統(tǒng)治者俯視眾生。

身為北巷的孩子王,看見自己的老大把對方毫無情面的碾壓之后,圍在兩人身邊的小屁孩也開始作勢起哄,繞著蔣庭喊“菜雞”。

見蔣庭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關(guān)楓筠手搭著車,嘴角的笑意囂張,最后回望了一眼后便準備拖著車揚長而去。

正喊得起勁,聽見院子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跑著來的。

“關(guān)楓筠!你們這群小王八蛋,這可是我剛刷的墻!”張姨握著鍋鏟氣勢洶洶地從院子里沖出來。

“啊!快跑!”幾聲穿天的尖叫劃破北巷正午的寂靜,張姨的腳還沒跨過門檻,門前早已沒了人影,只有幾輛自行車還停在地上搖搖欲墜。

幾十米外,關(guān)家的廚房仍熱火朝天,管道呼呼向外吐著白煙。

關(guān)楓筠悄悄地把車停好,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正準備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上樓梯,便聽見關(guān)明廣的聲音如同幽靈從一旁傳來:“關(guān)楓筠,你做賊哪?!?

關(guān)楓筠止住腳,僵硬地轉(zhuǎn)過身,看見關(guān)明廣拿著報紙坐在沙發(fā)上,于是訕訕地笑道:“沒啊……”

關(guān)明廣推了推滑下的眼鏡,一眼就瞥見關(guān)楓筠身上那堪比迷彩服的白短袖,扭頭冷哼了一聲,繼續(xù)低頭看報紙。

對于這個一點都不讓人省心的女兒,搞成這樣,他早就見怪不怪了。

關(guān)楓筠見關(guān)明廣沒說什么,正準備轉(zhuǎn)身上樓。好巧不巧,李惠敏端著最后一盤菜從廚房里走出來:“關(guān)楓筠,你鬼鬼祟祟干嘛呢,還不下來吃飯。”

扭頭看向僵在樓梯上的關(guān)楓筠,瞇了瞇眼睛,看見關(guān)楓筠背上的泥點如同天女散花般密密麻麻。

果不出其然,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都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還這么稀里糊涂,你能不能讓我省心一點?!标P(guān)楓筠一邊扒著飯,一邊聽著李惠敏在她耳邊絮絮叨叨。

見李惠敏沒完沒了,她咬著筷子,抬頭和關(guān)明廣對視了一眼,癟了癟嘴。

“一天到晚和蔣庭那些人混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懂不懂,你媽我說句難聽的啊,人家蔣庭能考上個普高他爸媽就謝天謝地了,那你嘞,我……”

耳邊的聲音戛然而止,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關(guān)楓筠知道大事不妙,還沒想明白,李惠敏就手拿著筷子狠狠地打在她的手臂上。

關(guān)楓筠驚呼了一聲,李惠敏打得不輕,說道:“坐沒坐相,待會把你身上這件給我洗了,我下班回來看見你沒洗,你就給我等好了?!?

午后,浮云掠過驕陽,暫時遮擋了熾熱的陽光,青磚壘起的圍墻里,水聲未停。

“哎呦,北巷一霸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蔣庭路過院子,吃著糖從圍墻邊探出頭,饒有趣味地問道。

聽見他賤兮兮的聲音,關(guān)楓筠一臉憤恨地抬頭,見他果真斜靠在墻上,狐貍眼瞇成窄窄的一條縫。這迷倒不知多少不良少女的笑容,在關(guān)楓筠看來,除了欠揍還是欠揍。

她將手上的肥皂一扔,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因為蔣庭的挑釁,她也不至于和他比車技。

“笑屁啊,你來幫我洗啊,我洗個錘子!”關(guān)楓筠把衣服扔進盆里,濺了滿臉的水。走到藤椅旁坐下,把臉上的發(fā)絲捋到耳后。

難得的微風從磚縫里涌入,汗水浸濕了后背,氣流拂過,帶來絲絲涼意?;睒淙~在風中發(fā)出微響,似乎也因太熱而說不出聲。

蔣庭沒有理會關(guān)楓筠的憤怒,只是吊兒郎當?shù)刈叩疥P(guān)楓筠身邊的椅子旁坐下,無意間抬頭看見了對面的小洋房,似乎想到了什么。

“誒,楓葉,聽說你們家對面這小洋屋有人要來住誒。”蔣庭嘴里含著糖,發(fā)出含糊的聲音。

關(guān)楓筠抬頭,看向圍墻對面的法式小筑。

深綠色的藤蔓繞著鐵閘欄,鵝卵石鋪成的蜿蜒小路通向深褐色的木門,路邊的草坪還開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白色的門欄有些掉漆,門頂寫著“北巷15號”的門牌也蒙上一層灰,寂靜中又藏著神秘。

這是北巷里歷史最久的建筑,幾十年前,北巷原來的舊房幾乎都推倒重造了,只有這小洋樓還靜靜地矗立于此,在一眾紅瓦白墻的三層樓間鶴立雞群。

但就是這樣一座縈繞法蘭西浪漫的房子,卻從關(guān)楓筠有記憶以來一直空著。

關(guān)楓筠看向蔣庭,眼里閃過幾分詫異,先前的氣倒消了些:“真假的,都沒聽說啊。”

蔣庭挑挑眉,說:“前兩天聽那些老太太在我家店門前嘮嗑的時候聽見的?!?

“這房子還有人管啊,都空這兒這么多年了?!?

蔣庭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聽隔壁大爺說,這房子的主人挺牛的,家底厚得很,壓根兒就不差這小破爛。不過也是哈,這幾十年前誰有這錢造這么個房子。”

關(guān)楓筠狐疑地打量著十幾米開外的小洋樓,還是不信:“就北巷這小破落地兒,哪個地主瞧得上這啊?”

蔣庭見關(guān)楓筠那滿臉的不屑,倒是有些不爽:“巷口那幫大爺?shù)南㈧`不靈通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得得得,我信我信?!标P(guān)楓筠聽出了蔣少爺那不滿的語氣,便心不在焉地答應道。

蔣庭傲嬌地扭過頭看了看關(guān)楓筠家廳堂里的鐘:“我去,都四點半了,我要回家打游戲了?!比缓髮⒆炖锏奶且椋瑢⑿“羧舆M院子角落的雜物堆里,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關(guān)楓筠翻了個白眼,整個人躺在藤椅上,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陽光灑在臉上,睜不開眼,不知不覺中,犯起了迷糊。

正準備睡過去的時候,突然間想到李惠敏快回家了,自己衣服還沒洗好。

只好閉著眼睛長呼一口氣,隨而站起身,認命地爬到水池邊,卑微地洗著衣服上的泥巴。

日薄西山,黃昏期至,斜陽落在院門前的余暉照著關(guān)楓筠的影子。

手上的白衣還滴著水,她從洗衣臺底下拿著洗衣粉,洗衣液,肥皂搓洗著衣服上那些倔強的泥點。

可惜不知是沾上了什么東西,滲透過布料,再也洗不干凈了。她皺著眉頭,煩躁地將衣服掛到衣架上。

伸手展平衣服,看著泛黃的痕跡,發(fā)出不滿地嘖嘖聲。

倏爾,巷口傳來鞋底與碎石的摩擦聲,走得不快,剛好合著心跳的節(jié)拍,一點點傳進關(guān)楓筠的耳朵里。她以為是路人,因此并未在意。

北巷不長,但那人卻走了很長時間,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是在刻意放慢腳步。

碎石的摩擦聲聽起來并不悅耳,近暮的日光毫無保留地揮灑向每寸空間,光線刺得眼睛泛疼,微蹙眉頭,幾縷發(fā)絲從耳邊滑落。

她微微側(cè)首。

余暉從巷口灑過,一個陌生的少年迎面走來。他踏著黃昏的溫柔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后,駐步,停在了如夢的光輝里。

他瘦瘦高高,身上白色的短袖寬大。烏黑的頭發(fā)堪過眉骨,細碎的陽光淋灑在他白皙的臉上。

金光之下,一雙流盼的桃花眼飽滿動情,眼神深邃,似湖水平滑如鏡,又深不見底。他的面龐還有些稚嫩,卻難掩五官的英挺,但他的眉宇間還藏著道不盡的柔和。

他的身上有著少年的意氣風發(fā)與君子的玉樹亭風,像是夢境里乘著飛云而來的童話。

飛鳥掠過,潔白的翅羽滑過流云的溫柔。關(guān)楓筠看向他,似乎時光因他而暫時停留。

他只是那般站著,卻無聲地成了深藏在心中十余年最夢幻的風景。

自然,彼時的關(guān)楓筠想不到這些,她只知道長這么大,真的,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孩子。

她看得發(fā)癡。

少年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著書包帶,有些躊躕,卻還是開口:“你好,北巷15號在這嗎?”

話音剛落,四眸在一瞬相視,卻都慌忙看向別處。心跳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一種異樣的情思似柳絮拂過心間,在心中生長。夏日黃昏的風吹起朦朧,在氣息中發(fā)酵。沒了言語,唯有輕柔的呼吸聲在空氣里流長。

起了晚風,攜走三兩云彩,樹枝微搖,落得遍身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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